所见所闻 DIARY

未完待续

左:策展人崔灿灿;右:批评家栗宪庭与艺术家夏小万.

“十夜”要从何说起呢?为期一周(12月11日至17日)的展览由四个章节组成,分别以“风雪山神庙”、“忽逢桃花林”、“秋林渡射雁”与“林暗草惊风”为题,策展人崔灿灿将10个已实现的艺术项目与47位艺术家的作品呈现在红一号艺术区中心广场、散布在草场地不同地点的网吧、超市、大众浴池以及温榆河一带。熟悉草场地的人不等下午三点开幕,便在朋友圈里直播各自在略显魔幻的生活场景中“找”到的艺术作品。我到红一号院的时候,正好赶上崔灿灿为栗宪庭导览“风雪山神庙”。画廊围合的红砖院落中搭了三顶绿色的帐篷,每座帐篷的入口上方都配有一个监视器,记录观众的进进出出,帐篷内部用于陈列10个在地实践项目的文献资料。《乡村洗剪吹》粉底黑字的节目单上列有西游记主题秀、钢管舞、甩头舞等令人匪夷所思的表演,一旁的电视机里传出的《西游记》片头曲令屏幕上播放的现场图片动感十足。然而,激活一个过往项目的不只是其档案展示的图文并茂,更多的是某种“关切”于不同时空中的延续——在12月9号黑桥宣布拆除的此时此刻,同样是针对艺术区突发性拆迁问题而发起的《暖冬计划》让我们感受到了历史的轮回。崔灿灿把帐篷称作“过渡空间”,其临时性符合当代艺术所具有的移动、不确定的状态;而“风雪山神庙”借用了《水浒传》中林冲借宿山神庙的典故,被逼上梁山的八十万禁军教头犹如从体制内出走的艺术家。策展人、艺术家对现有创作、展出环境的集体反叛让《夜走黑桥》、《六环比五环多一环》等独立项目相继发生。

看完三个帐篷里的文献,我随策展人走到“忽逢桃花林” 这章所在的大众浴池。一进门便看到“欢迎光临”四个醒目的红字和王庆松的摄影作品《大澡堂》,如同特意翻新过的迎宾广告牌。然而,细看手中的导览图后才发现,门口的彩色玻璃是韦加的《虹》;再退几步,浴池外墙上被电线杆遮挡着的户外广告是陈卫群的《招牌》——专程赶来“桃花林”的访客很容易在不知不觉中“错过”这两件作品。展览期间,浴池暂停使用,观众可自由经由“男部”“女部”两门穿梭于公共浴池和单间客房,这种打破性别区隔的设置让人联想到在国外更常见的不分男女的洗手间(unisex toilet)。更衣室里有刘建华的《标准》,敞开的两排储物木柜如小卖部的货架,按类别整齐地码放着水泥状的酒瓶、易拉罐、矿泉水瓶等日用杂货。澡堂中,与头顶花洒连结的水管上是庄辉的一幅名为《公元一九九七年三月二十六日河南省建六公司洛阳双源热力公司电厂改建工程工作人员》的长条大合影。瓷砖地面一角的电视机播放着王功新的《布鲁克林的天空》视频文献,穿戴齐整的观众不一会儿便能听到一句“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事实上,草场地里可以实施介入的社会性空间有很多,比如饭店、洗衣店、药店、画框店、服装加工店等等,而崔灿灿选择大众浴池意在探讨集体主义的美学和历史。集体生活的特质一方面通过入选的作品本身反映出来,另一方面体现在策展人对空间原状的“挪用”:属于公共场所的痕迹被保留而非抹去,避免回归到白盒子的展示方式——因此,艺术家的作品被安置于积满污垢的蹲坑上方,粘连旧报纸碎片的暖气片对面,以及泛黄磨损的墙面或地砖上。

左:以色列尧山当代艺术基金会(Blue Mountain Contemporary Art)负责人 Opher Lewin,Yoni Zalsman与Gedaliah Afterman;右:艺术家庄辉,刘建华与王宁德.

从大众浴池出来,夜幕降临,北风吹打在脸上,不禁在想,“秋林渡射雁”这一回中的艺术家11月份沿温榆河创作时是否冒着更大的寒意。12个“野生”的项目在荒无人烟的大自然里实施后透过网络发布,不再依赖于某个实体空间的展示。把思绪拉回草场地,我漫步在灯火点亮的街头,寻找“林暗草惊风”所在的24小时营业的超市和网吧。

惠邻超市一进门右手边竖立的展台上放的是张培力的录像《新闻联播: 水》,我问坐在正对面收银区的超市老板,被要求一天24小时播放内容循环的“电视节目”不烦么?站在货架前来自山东的老板娘爽快地答道,烦了就冲外放。我又问,为什么愿意放这个录像呢?老板娘再答,给了500块钱,还说超市会火。我们都乐了,然后闲聊开来。老板娘反过来问我,做这录像的是谁,有名么,她只认识里面那个播音员;有邻居问她一直重复的影像是不是“法轮功”,不然为什么放的时候那么多人过来咔咔照相?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便喃喃自语道,要是法轮功警察早来了,这就是在普及普通话。我一时竟不知以我有限的艺术“常识”该如何解说这件作品,索性让老板娘自己百度“张培力”。她看着手机页面跳出的词条惊叹,“哇噻,中国录像艺术之父”。我突然觉得有点冷,探头望了一眼烟柜后面的小太阳,便和老板要了盒中南海,搬张凳子坐过去,离室内唯一一台取暖设备近一些。不一会儿,店里进来一个携单反相机背双肩背的人,不买东西,直接问是否可以拍照,得到老板的应允后便去找拍摄门口录像的最佳位置。他请老板弯腰把脸凑近电视屏幕,配合他拍摄一些观众观看录像的现场照,此时老板的姿势与美术馆里参观的访客别无二致。原来,摄影师是工作生活在草场地的艺术家。他问我,既然是来做研究,何不采访一下眼前两位超市经营者。老板娘听了很兴奋,以为可以让她上电视一夜成名。我说,这样和你们随意聊天就很好。以前采访艺术家,大多准备双份录音设备,生怕意外损失数据;而这次我却担心自己的“介入”会破坏这个超市所储积的“现实感”。

左:杨画廊的杨洋与艺术家邱志杰;右:艺术家aaajiao(徐文恺).

人生中第一次迈入网吧是去看我并不陌生的艺术家的影像作品。脱离了开幕观展的大部队,手持照相机独自闯入二楼机房兼展览区的我与全场的电脑用户格格不入。网络游戏玩家口中不断爆出我听不懂的行话,此起彼伏,如同身临环绕立体声式的弹幕表演现场;相对于大部分人都固定坐在一个位子上操作鼠标键盘,我则必须从一台电脑前转移至另一台,直到追完所有展出的录像。网吧作为一个不同于美术馆和画廊的嘈杂的空间给作品添加了偶发的层次。比如,aaajiao(徐文恺)的视频装置《当网站死去》,电脑屏幕显示出一个打开的空白网站,页面上的滚动条在无人控制的情况下不规律位移,这与一旁疯狂连击鼠标、指尖于键盘上来回滑动的上网者“生生不息”的形象构成极大反差。林科的行为录像《洗手》无法自动循环播放,我就去请网管过来检查设备。玩着“穿越火线”的邻座见我如此执着地观看没有情节的影像,竟问起艺术家的创作。刚好前两天在歌德学院和林科聊过这件作品涉及的读图应用程序“预览”和录屏软件,此刻向偶得的观众解说便充满了现学现卖的自信。

初见“十夜”的四组艺术家名单以及作品分布在多个替代性空间与网络的设计,我本能地脑补出一个“双年展”的形式。几年前,崔灿灿确实有过一个没能最终实现的计划,“1001个双年展”,即在全国各地做大量的“双年展”以穷尽、搞垮“双年展”这个概念。而现在,崔灿灿不想把展览做得太满,“十夜”只讲了四个故事,明年或后年还会继续。相较于崔灿灿为“十夜”撰写的一篇文章和开放七日的展览现场,他与草场地朝夕相处的两年以及把一个策展“念头”做实(make it happen)的执行力可能才是这场在地实践隐藏的看点。例如,同样是讨论在澡堂举办展览,大众浴池的老板娘会抱怨暂停营业让她们损失了周末上千元的进账,策展人提出的补偿条件是免费为其换一块招牌,声东击西地打个游击战;而超市经营者则透露,大众浴池早在承办“十夜”前就因燃煤问题停业整修。也许我们会质疑,在此具有特定美学形式的作品像填充物般被塞进了策展人迅速搭建的一个社会介入式的框架——网吧老板不会请专人看管播放录像的电脑,超市店主也不是坐在美术馆一角负责讲解的志愿者。然而,展览作为一个艺术事件所引发的改变总是相对的,有限的,甚至不可见的——我们是否可以对其保持开放关系,听不同身份的人描绘、误读同一个情境?

左:艺术家厉槟源;右:“风雪山神庙”现场《乡村洗剪吹》部分.

左:艺术家王庆松与摩根;右:“忽逢桃花林”中刘建华作品《标准》.

左:艺术家褚秉超与陈卫群;右:艺术家宗宁,韦加与包晓伟.

左:“林暗草惊风”中张鼎作品《一场演出》;右:艺术家杨牧石,策展人崔灿灿与艺术家琴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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