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深圳气候

左:“逆光:双城取样”展览现场冯火作品;右:广东时代美术馆馆长赵趄.

这半年,私人美术馆和艺术空间延续着近几年来高温不下的开馆潮。无论是9月份开幕的昊美术馆(上海馆)还是11月份的北京松美术馆和上海宝龙美术馆,越来越多收藏界的个人或者企业伸展四肢, 热火朝天地铺开自己的领地。在深圳也不例外。 深圳人从不吝啬于展现他们对“艺术展”的渴望,于是这两场在11月底和12月初的两档开幕展顺理成章的捕获了许多艺术爱好者的眼睛。

虽然已是年末,深圳人还享有短袖短裤的待遇。我拢了拢额头上的薄汗,在楼道里穿梭了几个来回,这才在几间未开放的办公室中间找到由杨锋艺术与教育基金会赞助支持的“有空间”。还没迈进去就听见打击乐器的敲击声,是来自冯火团队的作品《冯火合奏团》(2017)。吉他、架子鼓、口风琴集中摆在落地架上,背后即是基金会的办公区域。在悬挂的十几张色彩氤氲的布面丙烯上面,摘录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红极一时的港乐歌词,背景中斑斓的色块则是对于Beyond乐队的一些MV场景的再创作。冯火的朱建林说:“我们希望办公区域中也有一些与人互动的艺术,下班后可以随时在这里进行即兴演奏……当然,工作中的个体也有艺术创作的自由嘛。”

在“有空间”里,日常工作区域和作品展示区域有着模糊的边界,冯火设计的、有着乐器图形的声音图像甚至在开幕时“入侵”了每台办公桌的电脑,将其征用为作品的一部分。象征性的图像蔓延在办公区的各种显示设备上,打乱了工作区域严肃的气氛,却丝毫不显唐突,甚至令人联想起一种对劳动剥削的反抗。冯火还将作品文件保存在了这些电脑上,只要电脑使用者愿意,随时都可以打开。当我拐过前台,粉红的灯光倏地笼罩了我,柔和暧昧的色调里,一个化妆台赫然在目,镜子里印的是我茫然的双眼。这是香港的艺术家黎卓华(Sarah Lai)的布置。她善于洞察寻常可见的物件与事件场景中的微妙,从而展现一种私密而亲昵的特质。这个场景中,无论是墙上刻画女性唇彩的油彩布本《一抹艳丽落霞》(2017)还是化妆台上精心配备的粉底和眼影,都可以看出她近期的创作志趣——在谨慎又性感的空间氛围中活动的办公室女性。“我当然希望她们能够使用这个梳妆台……对,在上班的时候,”Sarah笑着说。

左:艺术家黎卓华,艺术家邝镇禧和“逆光:双城取样”策展人之一胡斌;右:“逆光:双城取样”现场黎卓华作品.

有这样的办公室也算非常嬉皮了,观众仿佛可以透过射灯看到办公族的“小确幸”,却仍难抓住展品和展览主题“逆光:双城取样”的联系,除了艺术家们皆来自于广州和香港。事实上,除了冯火和黎卓华的装置互为关联,并且热衷与空间对话,其余的无论是邓国骞的影像作品还是汤大尧表现“暴力城邦”的绘画,它们内在的逻辑关联都不甚清晰。或许“逆光”和“取样”这个组合有着天然的操作难度:一个是意味不明的物理现象,其“象征性”和“历史脉络”都需要观者大量联想;另一个是更像一种“采樱桃”(cherry picking,意为“单方论证”)的操作方法,抽样背后更多的是随机。

尽管如此,在这个非盈利空间里仍然能看出深圳藏家的熊熊野心。年轻的珠三角艺术家的艺术实践不断进入人们的视野,与这个同样年轻的城市的艺术需求不谋而合。或许是因为较为自由的创作和展览环境,又或许是岭南地区长时间的日照使深圳的艺术机构“有光可逆”,这些作品的呈现无疑丰富了这座城市的艺术样本。

一周之后,设计互联|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的开幕更是印证了我的猜测:深圳正努力地在为公众提供艺术体验这一举措上另辟蹊径。十年了,制造业发达的深圳在工业和包装设计上的声誉远远盖过建筑等相关领域,伴随 “山寨之都”的嗤笑,“设计之都”的名号显得既鸡肋又委屈。如今,它仿佛迎来了正名的日子——一个世界级设计艺术新地标的开幕。

12月1日当天参加设计互联开幕典礼的人很多,衣香鬟影间略过重量级嘉宾的脸孔,除了设计互联的馆长Ole Bouman,V&A的副馆长、运营总监Tim Reeve,还有设计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的建筑大师槇文彦和英国上议院议会副大臣Lord Ashton。

左:建筑设计师槇文彦及其友人;右:明和电机社长土佐正道和策展人巢佳幸.

新闻发布会按部就班,发言围绕着场馆的落成、设计互联的两大首展以及槇文彦建筑设计回顾展。在提问环节里,英国《卫报》的记者Oliver Wainwright向Tim Reeve抛出了第一个尖锐的问题:“如何避免这次在蛇口的精华大展成为一种单向的艺术输出,或者是教育输出?”坐在我前面的媒体编辑噗的一声笑了,Tim Reeve 却不慌不忙的摆出了理解的姿态。他认为这次V&A和深圳的合作是一种平等亲和的关系,“设计的价值”策展团队做的更多的是利用深圳在地的语境重新梳理策展思路,是重构而不是照搬。

我在看到V&A深圳的首展“设计的价值”里“身份”展区放置的那套深圳校服时,才明白了Reeve的回答。这种“接地气”几乎是无处不在的,深圳人终于等到了特地为他们烹调的菜色。这么想着,我的眼神越过人流,经过展台上放置的大疆创新公司设计的“精灵”无人机和不远处针对老年人而设计的山寨iPhone,真切地感受到了策展团队对深圳本土设计的关注 。策展的叙事逻辑分为七个部分,代表了历史上设计所承载的广泛价值,分别是:性能、解决问题、材料、身份、沟通、成本,以及奇观。字字明确,正中靶心,没有丝毫模糊和游走的概念。展品的陈列也是如此,由于空间的限制,展品按照逻辑分类排列,让人目不暇接。展台采用的深墨绿大理石板,让人瞬间联想起V&A位于南肯辛顿的展览大厅,与高挂的展览主题上橙色的字体相映成趣。确实,这个空间内存在着很多能产生奇妙化学反应的组合,正如英国的V&A之于深圳的蛇口。

左:荷兰Thonik设计组联合创始人兼总监Thomas Widdershoven,设计互联馆长Ole Bouman,Vitra Design Museum总监Mateo Kries;右:设计互联馆长助理赵蓉和设计互联旗下V&A展馆首席策展人柯鹿鸣(图片提供:设计互联).

紧接着我跨入“数字之维”,一个对50组国内外新锐多媒体艺术家与设计师作品的集中展示。展览分为“数字相遇”、“数字交互”和“数字参与”三个版块,展区的指示灯打在地面上,我企图按图索骥找到下一个要去的地方,穿梭间不知拐进哪扇门,又有意想不到的作品出现。其中,香港建筑事务所Sky Yukata设计的装置作品《借景》在种种声光电、传感器、3D打印构成的奇观中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好奇地询问在场的艺术家,“借景”本是园林建筑的构景手段,但在这样一个由金属片和机械臂组成的装置结构里,景在哪里,又要从何而借?“需要人来借——”Sky Yukata的两位创始人告诉我。这些金属片组成的花卉结构,在感知到人的接近和抚摸的时候,都会开合摇动,给人以回应,而这样的互动,就是他们想要的“景”,一种由人和数字装置交互构成的景观。

我随后跟着策展人Azinta Okabteng导览来到这座文化艺术中心的顶层。拂面的风糅杂了海水的味道,身旁Azinta骄傲地介绍了这次开新闻发布会的“地平线大厅”。在这般开阔的空间里,远方的海岸线确实如她所说清晰可见,似乎倒印着这片不断拔高的建筑群。这几年里,深圳似乎找到了突破“艺术沙漠”的办法,也不再盲目艳羡如同北京上海一般火热的艺术气氛,反而充分利用地缘优势,将不断招商引资的蛇口紧锣密鼓地包装成以科技和文化艺术见长的“粤港澳大湾区”。早年间零星的对“填海开地”的抱怨已然消失,鳞次栉比拔地而起的高楼昭示着深圳效率,却也透出一种“文化地产”、“艺术地产”的冰冷。在资本涌动和地产开发的热流中,拥有画廊、剧场、丝绸服装的海上世界文化艺术中心,和距它不到一公里的“有空间”所在地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艺术空间群,星星点点的皆是主打文创、艺文、乐活的艺术空间。全球化的红利又香又脆,一切都仿佛蒸蒸日上,不仅是蛇口发展粤港澳“大湾区”的雄心,还有深圳新中产对所有精致高雅之物的期待。

左:V&A副馆长兼首席执行官Tim Reeve;右:设计互联开幕现场上中央美术学院院长范迪安等嘉宾进行醒狮点睛仪式(图片提供:设计互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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