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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抚慰失败者

2009年2月15日,邱志杰个展“破冰——南京长江大桥计划之三”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开幕。

在外展厅,一艘铁锈色的船头在破碎的冰面上呈下沉之势,绕到背面,内部被茂盛的盆栽植物所占据。经过甬道,进入主展厅,三千余平方米的大厅被营造成一间巨大的船之内部,沿梁柱立起由废旧枕木所建构的龙骨板,大幅地面为锈色钢板所覆盖,无数,至少感觉上是无数的作品散布大厅内。邱志杰有画作题名为《人类一旦面对伟大的事物他的自我就会摇晃》,观众在他的个展现场恰恰也容易产生类似的摇晃或者晕眩。

左图:程昕东艺术空间的程昕东与唐人当代艺术中心的郑林。右图:媒体人洪晃。

从2008年7月上海证大现代美术馆的“庄子的镇静剂——南京长江大桥自杀现象干预计划之一”隆重启程,历经8月新加坡泰勒版画院的“大桥·南京·天下”,这个始自2007年的宏大计划如今来到了“之三”的阶段。途中还穿插了若干没有“冠名权”的小插曲:2008年9月广州三年展的“如何成为失败者”计划,10月北京前波画廊的“莫愁”展,11月香港汉雅轩的“大桥·南京·天下”展。

这一次,“自杀现象干预”的气息被淡化了,没有了“档案馆”的文献资料展示,然而“破冰”展仍然是邱志杰所倡导的“总体艺术”的体现。作品、非作品、泛作品界限暧昧,现场充斥着一派理想主义的浪漫情怀和对失败者的怜惜抚慰。

根据艺术家的草图,喻示着残存水面的船头的,则是一进大门的作品《破冰》。主展厅的两侧是枕木树林,中央是由装置《失败之城》、《被举起的滑梯》象征着下沉轮船的船舱和烟囱,川流不息的绿色帆布传送带装置上、以艺术家女儿形象所做的静止小雕塑代表渡过者(《芝诺》,芝诺乃提出“飞矢不动”这一悖论的古希腊哲学家)。展厅一头,竹席结合竹制现成品编织而成的地毯(《我曾经七十二变》)代表了岸,岸上,植物在等待,等待着卷土重来。

入口对面的墙壁,沿着展厅九根梁柱所做的十个格间,悬挂着一共三十张大尺寸水墨作品《给邱家瓦的信》,每三幅画面形成一幅桥拱。南京长江大桥也有九个桥墩。这一组作品遂形成了大桥主体的侧视图。

这是一艘巨轮在大桥的影子下缓缓沉没的图景。这里的绘画作品和《南京长江大桥计划》内的其他绘画一样,都有早期造型、思想蓝图的功能。邱志杰形容它们是“展览的一面面镜子或窗户,反射出展厅的作品,也把展览引向未来的展厅”。

左图:长征空间的卢杰与艺术家徐龙森。右图:收藏家张锐、艺术家彭禹、王度和何岸。

钢板地面上掀起的浪花,底下显露出的是带有大桥图案的私人照片、信件等,因此“档案馆”并非不存在,而是被埋没在水面之下。同时,这些个人历史痕迹所构成的江水,又在倾覆民族国家乌托邦的巨轮。《失败之城》的结构来自南京明孝陵的四方城(神功圣德碑亭),此碑亭为明成祖朱棣献给其父朱元璋的礼物,亭顶已毁,仅存四壁和碑。龟趺所负的功德碑被改造成四扇透空的门洞,墙围绕的地面刻有黑色的漩涡,按照打水漂的弹跳结构分布,仿佛几颗石子运动的轨迹。

展厅另一边,《革命后的马远—长江万顷—东风和解放牌汽车钢板弹簧》,力图以压弯的钢板弹簧模仿南宋画家马远笔下的长江水纹,出现在附近的一枝芦苇毛笔,暗示着达摩“一苇渡江”的典故。(马远其人恰是反“全景式”宏大叙事的,在构图上爱以小见大,常只画一角或半边景物以表现广大空间,人称“马一角”。)《根锚》中的绳索是漩涡,《导体与耗材》上方悬挂的巨大铅笔花也是漩涡。漩涡和“回荡”有关,艺术家有意在展厅里制造出一种“回荡”,或许喻意以生命在历史长河中的深远回响,以“风物长宜放眼量”的胸襟去抵御对一时一地的得失成败之拘泥。

左图:策展人高士明和广东美术馆馆长王璜生。右图:艺术家曹斐、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郭晓彦和艺术家林载春。

展厅中央,被横切的四头水牛的上下半身被两面镜子阻隔,他们身上负载着两道铁轨,铁轨的一端被磨成针尖,针尖指向镜子,铁轨通过镜子相接延伸。这件装置作品《建国方略》指涉的是孙中山所著的同名书籍。孙中山认为中国要富强,首先要“人尽其才,地尽其利,货畅其流”,而欲“货畅其流”,修铁路乃第一要务。在《建国方略》一书中,他提出修建 十万公里 铁路的计划。当时就有人送他绰号“孙大炮”,至死,他确实也一条没修成。南京长江大桥是第一条由中国自主设计建造的双层双线公路、铁路两用桥。国父在书中的空想,相当部分已付诸实施,如入藏铁路、三峡大坝等。

水牛和水牛身体里所盛的竹笛,无疑是被铁轨所标志的工业文明侵入的农业文明的隐喻。竹席地面和钢板地面代表农业与工业的分野,在展厅的布局里,工业似略占上锋。然而植物无处不在,它们攀上《失败之城》的墙顶,潜入破冰船的船腹,藏于画作。。。铅笔、稻草人、《树锚》、枕木亦都是它们的兄弟。面对个人在庞然时代怪物面前的摇晃,艺术家似寄望于个人植物般的耐心与隐秘的力量,以小搏大,假以时日,悄然无声取得胜利。

邱志杰曾在博客中记录他参观衰败之后荒草蔓生的江南造船厂(前身是李鸿章主办的江南制造总局,建于洋务运动时期):“在长江大桥下面我也有这种感觉:工业来临时,暴戾地吞噬一切。绝对。然而时间慢慢过去,植物和农业总是会卷土重来。”

左图:佩斯北京画廊的Charlie Splading、香港艺术博览会的总监Magnus Renfrew和高古轩的Nick Simunovic。右图:艺术家杨福东与天安时间当代艺术中心的翁菱。

邱志杰和UCCA的合作早在斟酌中,但档期是在寒冬突然空出来的,他接到主办方电话的十五分钟之后,女儿邱家瓦呱呱坠地,展览开幕日,女儿刚满百天。爱女的形象频频出现在绘画(《给邱家瓦的信》系列)和装置中(《芝诺》)。相对“庄子的镇静剂”展的黑沉,“破冰”加添了生命对死亡的制衡这一笔暖色。艺术家那些父亲式语重心长的教诲、先知式烁烁生辉的警句,也因为新生儿这个承载对象的出现而变得顺理成章。

左图:张晓明和艺术家邱志杰。右图:“破冰——南京长江大桥计划之三”展览现场。

在这三个半月时间里,具体布展是四十五天,艺术家本着不遗余力不眠不休的工作精神,提出过八个展览计划,最后定下来的这个“破冰”计划,工作名称叫“巨人症”。这个展览在某种程度上贯穿了以庞大摇撼庞大,以拼命劝戒拼命,以成功抵制成功这样一种可爱的悖论。邱志杰亦无法断言“南京长江大桥自杀现象干预计划”还会持续多久,他刚刚用这一个个展宣泄掉了二十几个方案,在此过程中,新的作品又生长出来。他唯一肯定的是,现在又到了回到大桥现场的时间了。

在2月21日 于UCCA报告厅举行的“邱志杰的艺术创作:卢杰对话高士明”活动上,邱志杰回答观众提问“你认为在中国语境下,面对巨人症的出路在哪里”时,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重要的是相信,你做不完的事情会有人去做。那些从大桥上跳下去的人不是自杀,是我们现代化的过程谋杀了他们,这种巨人症压垮了个人的机会,古人对失败者的爱,被我们过于紧迫的倒计时给否定掉了。真正的中国人像植物等待着冰雪消融,让我们重新勾连起日常生活的喜悦,不要被现代性的乌托邦而掩盖。舒服的生活才是硬道理。大风可吹倒高压线塔,吹不倒一棵小草和竹子。”

“破冰——南京长江大桥计划之三”展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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