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策展人侯瀚如与《游戏一小时》中的梁钜辉;右:艺术家林一林与重现的1998年作品《XX亿零一个III》.
全文摄影:王辛
驱车前往广州时代美术馆的路上,窗外时不时飙过一两辆自带改装遮阳伞的电动车。四两拨千斤的改装充满民间智慧:两三伞骨延长形成流线型尾部,符合空气动力学,游走于车河中又很拉风,惹得策展人侯瀚如赞不绝口:“这比扎哈哈迪的设计牛逼多了。”这样的改装和这样的赞赏都非常之广州,让我想起两天前他对艺术家陈劭雄的评价:“不伦不类”。这诚然是种嘉许,意指多种媒介和创作方式混杂的实践;用来形容陈劭雄九十年代初在广州与徐坦、林一林、梁钜辉组建的艺术小组“大尾象”十分贴切。6月10日与12日,由侯瀚如策划/合作策划的“陈劭雄:万事俱备”和“大尾象:一小时,没空间,五回展”分别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和广州时代美术馆开幕,个体与集体,边缘到机构,两番回顾,交叠出长长回响。
陈劭雄个展前的研讨会有一个颇耸人听闻的题目:艺术可以反恐吗?听下来则觉得更像是艺术家多年同行与共谋者们的茶话会,言之有物也有料。座谈嘉宾背后的投影来自艺术家2003年的作品《花样反恐》:城市中的高楼通过自变形态躲避飞机撞击—一种后911式的荒诞幽默。对艺术家多年的合作者侯瀚如而言,陈劭雄对日常政治的判断“每一次都有惊奇,是大政治中很核心的内容,但是通过细微的日常动作表达出来。”台上唯一一位非南方艺术家王功新则借题发挥出了别的意味:艺术不一定能反恐,但一定不能成为恐怖主义,例如斯大林和纳粹时代的艺术。当一场关于已经登堂入史的实验艺术在今日之“边缘性”的讨论展开时,前排一位姑娘手机屏幕上美图软件里高倍放大的自拍照牢牢地攫取了我的视线。
左:艺术家颜磊,古根海姆美术馆亚洲艺术策展人孟璐(Alexandra Munroe)与艺术家林一林;右:博尔赫斯艺术机构的陈侗与梁钜辉夫人余国庆.
作为回顾性质的展览,“万事俱备”十分利落精简,以重要作品提纲挈领,注重观展体验和动势。观众在此次展览上可以看到摄影拼贴装置《街景》迄今为止可能最完整的版本—九十年代早期城市化的景致、能量在今日成为熟悉而陌生的标本。更多的合作者、同道人涌现到开幕现场:广州美院的老师和同班同学、2008年与陈劭雄一起组团出道的“西京人” 金泓锡和小沢刚。诚如另一位“大尾象”成员林一林在研讨会中所说:陈劭雄一直将个人与群体的关系处理得很好,不论创作内外。展厅中为影像《西京奥运》特意架设了体育馆式的观众席,片中的无厘头竞技项目在又一个奥运年里对民族主义与国际竞赛放出了恶作剧般的冷箭。艺术家本人因为身体状况无法到场,一切布展和开幕事宜均由艺术家的妻子罗庆珉代劳。开幕现场播放了一段他预先录好的致辞,对侯瀚如的那句“与你合作令我体会到工作的乐趣”,惺惺之情可见一斑。
开幕饭后的酒吧聚会上,林一林说起当年和陈劭雄一起在边缘“晃来晃去”的日子,九十年代广州唯一的“红蚂蚁酒吧”,中山医学院的非洲留学生和雷鬼乐,以及著名国际策展人Okwui Enwezor寻访到的“艺术现场”:因为大尾象介入停车场、工地、街道种种社会空间创作,并无工作室,展示作品的场地便选在了徐坦学生开设的舞厅里,影像作品直接打在表演的舞女旁边—“那次没有任何一个人被选上”。
左:当代唐人艺术中心的郑林,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馆长龚彦与博而励画廊的Waling Boers;右:艺术家、陈劭雄夫人罗庆珉与“西京人”的小沢剛(右)和金泓錫(左).
虽然大批人马被恶劣天气状况困在上海,时代美术馆的开幕依然人气爆棚。拔地而起的高层露台俯瞰一片低矮的城中村,梁钜辉1995年在施工升降机里实施的作品《游戏一小时》被巧妙地装在了电梯里。开幕嘉宾们挤在溽热的户外轮番发言,已成传说人物的栗宪庭和张颂仁身边围绕着各种求合影的新老粉丝。我想起上海研讨会上侯瀚如对边缘作为态度的一番主张:“站在当代文化边上,就永远不应该站在主流里面,哪怕是跟主流机构合作。”然而,主流机构之外毕竟依然有广袤的城中村与艺术界之外的现实政治。策展人们还说,“大尾象们依然做着大尾象式的艺术”;“珠三角从来没有‘贞洁’这一回事。”于是你又觉得脚下那片城郊里可能还有类 “大尾象”的艺术发生,或者至少有着那样的土壤。
合作策展人蔡影茜出现时,脖颈上已经贴着展览的“衍生品”— 梁钜辉《生产空间与蚂蚁》(1998)装置衍生出的蚂蚁纹身贴纸。担任主要研究工作的她告诉我,这次展览几乎有百分之九十的作品与“现场”都是通过档案旧照甚至更不怎么牢靠的口述、回忆来重现的,而这往往与作品本身的时间与行为性质相关。从这个意义上看,此次回顾展更像是一次大尾象的“蒙太奇”。大尾象成员访谈与对话中的一些散句疏影横斜地贴在美术馆教育区域的地面与墙柱上,有些像判词,有些像呓语,或两者兼有,如早期成员之间对谈时徐坦所说:“梁钜辉在艺术上的堕落倾向是怀着一种美好心情。”人山人海中导览开始之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换好一身黑衣的林一林与重现的1998年装置《XX亿零一个III》合体,连青砖之间的人民币也是特意置办的复古款。虽然艺术家说他没等来策展人的讲解,不少围观群众带着“看到活的行为艺术”的欣喜之情,通过合影与自拍也把作品“看”了千百次。
左:艺术家王功新、林天苗与王上一家,以及艺术家张培力;右:艺术家徐坦.
当天早些时候,博尔赫斯艺术机构中的“梁钜辉档案展”和寄居此中录像局的配套录像播放开幕,为此番的回顾又添一层共振。展览由博尔赫斯机构内梁钜辉纪念室的负责人、年轻艺术家黄河策划,艺术家夫人余国庆亦参与整理梳理。许多早期影像作品在这里第一次得以转录和播放。看着《漂浮的移植 》里那些飘来飘去,最后扁平扑倒在地,层层叠叠的数码人群背影,很难不令人想到陈劭雄的《街景》以及两件作品之间的对话。大尾象回顾展的策展人们这样概括四位成员的不同侧重:梁—共享与观众;林—身体与空间;陈—城市化感观;徐—社会问题与议题。虽然从未共同署名创作任何一件作品,四人之间的映照却清晰有致。
博尔赫斯机构负责人陈侗在开幕上做了简短发言,将梁钜辉比作艺术圈的一位保护神。一来他为许多重要展览提供了关键性的支持,例如九三年香港那场被不少人认为将中国当代艺术推上国际舞台的“后八九中国新艺术”展(梁并未参展),二来他常以职务(广东电视台电视剧制作中心美术指导)之便为本地与到访广州的艺术家们提供种种帮助,在国内艺术体制发展的混乱雏形期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然而,这并不是说今天的体制就已经成熟—“梁钜辉档案展”是博尔赫斯在海珠区怡乐路现址的最后一个展览;机构本身因房屋无产权而被迫需要迁址。无独有偶,上海BANK画廊也在几天后遭遇到了同样命运。
左:策展人David Chan与金沢21世纪美术馆的立松由美子(左)和黑泽浩美(右);右:时代美术馆策展人沈瑞筠与策展人鲍栋.
再次回到上海当艺术博物馆的研讨会,陈侗就广州艺术现状发表过这样一段思考:“年轻艺术家也不一定知道大尾象。以后广州再也不会有(新的)美术馆了,但是上海还会有。今后大尾象还有没有展览,还真不好说,但是精神是会一直存在的。好像介绍大尾象就是在介绍珠三角的艺术,是这样一个意味”。离开广州那天,由一帮年轻艺术从业者合伙新创立的广州画廊负责人之一在微信上对我坦言:“在广州,做什么都很难”。他的意思是本地的当代艺术收藏家非常少,收本地当代艺术的藏家更是少上加少,多年未变。也许从某个意义上讲,这也是“大尾象依然在做大尾象式的艺术”的原因之一。好在依然有年轻一代艺术从业者们在自由、勤勉而笃定地推动着新的生态。比如不论在地还是在微信上都缓释着惊人能量的黄边站,又比如首届广州五家非营利艺术空间(“五行会”)联合举办的筹款晚宴。与其他裂变的一线艺术城市相比,广州的生长感更强。不过裂变有裂变的能量,生长有生长的滋养。说俗一点就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左:时代美术馆策展人蔡影茜;右:艺术家刘鼎,策展人苏伟与艺术家王友身.
左:四方当代美术馆馆长陆寻;右:开幕式现场.
全文摄影:杨北辰
从上海去南京的途中,夜晚和薄雾同时随高速路延伸,水汽被体量不同的车辆冲散时留下各异的氲痕。穿行在这中国最富庶的区域,“风景”几乎是看不见的,倒不是因为黑暗,而是你只能看到一座接一座的城市在车窗旁呼啸而过:苏州,无锡,常州,丹阳,镇江。路网将这些名字中都充满风景的城市串联起来,发达的城市带与交通体系却令人无法察觉她们之间的边界与差异——有时你甚至会认为自己并没有移动,而只是无缘故的滞留在上海的某处远郊。和开车的艺术家李竞雄谈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话题,在三百多公里的旅途中这是抵挡困倦的唯一方法。
这次来南京是为了一个在山中进行的展览。“山中美术馆”是颇具吸引力的名字,让人产生诸多联想:是以山为美术馆,还是将美术馆划归山中?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策略,涉及自然与艺术、场所与发生间的配比关系。四方当代美术馆本身就坐落在山地,回忆起第一次来时深秋的气象,浓郁山色中的建筑与庭院,已确凿带有“山中美术馆”的意味,而此次的点题势必会另辟蹊径。赴宁之前就从相熟的艺术家与美术馆的官方信息中得知这个展览筹备时间颇长,项目繁多,似乎可视为四方针对自身特定状况展开的一次机构调研——然而具体的尺度到底如何?想到此时夜已非常深沉,长途奔波的倦怠袭来,冲散了无法凝练的思绪。
左:《斋饭》现场;右:《舍汤》现场.
第二天早晨班车从市区开往郊外的展览发生地,也算一段短途旅程。初夏的江南异常青翠,色泽浓烈,却不野性。第一站设在兜率寺,巴士在狮子岭狭窄的山道与植被间艰难攀行,经常需要停下来躲让对行的车辆。寺院位于山腰处的一块开阔地,徒然的平坦让人不禁体会到江南山岳预设的秩序感:风景学往往应和着“文化”的地貌,或者被统筹在某一精神向度上。但兜率寺的形态又不同凡响,她的整体建筑质朴而不拘小节,与大多数佛教庙宇森严的惯例式铺排不同,更接近于自然的“成长”面貌。后来与友人聊天得知,其一直是以“家族”形式经营,秉持着量力而行式的发展节奏,这种不疾不徐最终形成了一种浑厚的风格。在一重院落里首先遇到严丹捷(KAIYINSTITUTE)的装置《舍汤》,散置的“屏风”在耀目的日光下失去了分割与掩映的效能,反而材料本身的线条与质地凸现了出来,尤其是带着“时差”的不锈钢底座,仿佛落落大方的远来旅人的行脚。
再上一层便来到“斋饭”的所在地,在酒店与途中未见的朋友基本聚拢了起来,相互招呼,一时间院落里热闹非常。艺术家兼烹饪大师谢帆忙前忙后,做着餐前准备,据他说厨房四点钟便已开工,更使人徒生了期待。稍后人们有序步入饭堂,落座后发现菜肴已备好,寺内的僧人为大家逐一添加粥食与米饭,虽粗淡却滋味丰盈,且伴有郎朗的诵经之声,使人沉浸于某种“关系美学”的本土妙境之中。怎奈刚刚在酒店用过早餐,还未及饥饿,所以所食并不多——谁知晚些时候,在漫长一天能量的巨大消耗下,所有人都后悔午餐没多吃一些……
左:《山中的自然史 4》现场;右:艺术家王卫与秦思源.
从兜率寺下来,巴士前往老山矿坑展区。下车步行的途中,周遭的景致与气氛让人不得不联想起越后妻有三年展,虽然山形与时节不尽相同,但整个过程的速度感与情绪的累积却异曲同工。一边回忆去年在越后妻有的体验,比如光线的强度,声音的质感,道路的软硬,植被的疏密,以及人的姿态,一边体味着此时的光景,竟陷入了某种错时的混乱中,直到看到郑国谷闪闪发亮的《金光采矿区》才回过神来。再往深处走一方水潭在转角处显身,水面呈现出不自然的碧绿色,而稍远处则是一片光洁的亮白,那是王卫“自然史”系列的新章《山中的自然史 4》。“上面看角度更好,”王卫带领众人从一侧的坡面爬到作品后侧的山腰,此处的观感果然极佳:整个作品在下方铺开,并与山势、水势以“突兀”的状态交结,呈现出极“不合时宜”的圆融——这便是王卫的“马赛克”的道理,对自然的打破与干扰可以促生出别开生面的第二自然态势,恒定的形式感使得“历史”从断裂、遭遇中获取了辗转前进的动力。山腰上的人与作品上的人相互大声呼和,犹如来自不同时空又在此偶遇的漫游者,彼此询问着各自的来路与目的地。
目的地只有下一站。先是看了艺术家陈翊朗的岩画《山灵之主》,又被巴士带到了一处不起眼的村落,民房中藏着艺术家许力炜与薛问问的作品。《白马村壁画笺注》被众人称赞有段建宇之风,《虫洞》的未来感与原有民居的结构镶嵌得当,科幻造型在乡野之风的沐浴下显得友善亲和。看完这几处遂启程返回美术馆,途中车内安静异常,似乎大家的体能与精力如天色一般开始进入下行的轨道。
左:收藏家乔志兵与蔡荔馨;右:艺术家周铁海.
不过当熟悉的展览开幕味道袭来,精神难免又为之一振,这多少令前半段的山中游历如一次“放逐”,而当下的机构时刻似一场“回归”。人群训练有素的判断出饮料与开胃点心的位置,在美术馆门前硕大的草坪上寻找着相熟友人的身影,社交语言已装填到位、蓄势待发——这你我身上体制化闪现的剧场。在寒暄一番之后步入展厅,相比山中的部分,展厅中的作品同样围绕在地环境展开,只不过美术馆的语法问题变成了双刃剑:一方面精确构建出主题化的场域,精良的制作与布展无可挑剔,另一方面这个无懈可击的现场,又强势的调配了“调研”中各元素的比重,自然不得不重新处于被规训的位置,“余韵”成为只能凭借展览状态施展的能量。张如怡称赞四方执行能力之强与合作之恳切,令其实现了在画廊内难以实现的方案;梁玥的作品散落在台阶与地下一层的空间内,散漫、轻盈的勾画出美术馆的影像维度;郑波位于天台的《稊地》继续着艺术家既“浪漫”又介入的批判姿态,追求在生成与消逝间不可逆转的“客观”立场。而作为地主的陆寻永远匆匆忙忙,在人群中忽隐忽现。
离开主展厅,正好遇到四方美术馆的策展人刘林,便结伴前往艺术家于吉的表演现场。抵达时于吉已被吊索悬于空中,缓慢、艰难的将松香涂刷在位于树枝间的网状物上——《练习曲-慢班 乐章 III》与于吉以往的作品一样,希冀在特定的状态下对自身能量展开苛刻的研究,将身体交付于某种极端的不确定与耗费之中。然后随艺术家谢帆看他的《景》,相比于吉在限定时间内的极致劳动,谢帆则采取了更为修行式的态度,在缓慢的观察与绘制中试图打磨出一种内在的心像风景。
左:《燃点》的Thomas Eller与艺术家曾根裕;右:艺术家白双全与亚洲艺术文献库的翁子健.
时间竟然有些不够用了,有些作品只能草草看过,比如刘韡的《暗物质》与赵要的《宇宙黑在旋转》,陆平原的新版本鬼故事因为道路不便也只能读一个开头,胡晓媛这次特别拍摄的影片《你来的太早,你来的太迟》亦无法完整看完——这都要怪唐狄鑫,他的特别项目《天无草帽大》强迫所有人与他一起准时踏上征程。艺术家已提前告知了注意事项:长裤,长衫,运动鞋,还特意准备了草帽与竹杖,但所有人还是低估了这一段野外拉练的强度。本以为半小时左右的行程,在超过一小时后已导致很多人的崩溃,“无中生有”的山路异常湿滑,不断有人失足摔倒,不断有人气愤的“诅咒”艺术家的“阴险”。“我们都是他作品的一部分,”一声溘然长叹之后还是得小心翼翼的应付脚下的树根与烂泥。唐狄鑫是梭罗式的人物,信仰的是“世界存乎荒野”的信条,于他而言的“漫步”对其他人无疑是场巨大的考验。然而也不是没有愉悦身心的瞬间,一条清澈的溪流或一片突如其来的草场都使人不禁短暂忘却途中的劳顿与抱怨。想起西蒙•沙玛(Simon Schama)关于人类对于风景的情感的说法:我们在自然中其实总是背负着满满的行囊,里面是各种事关记忆与神话的礼物,这是旅程中最为“沉重”的部分。如同此时此刻,虽然你已足够疲惫,但“艺术”还是轻轻在你耳边说:请为我坚持下去……
唐狄鑫最终邀请众人观赏的是他遥远、清新的划水身影,而且在大概不到十分钟后就消失在转角的水面之后了。大家连“愤怒”的力气也难以为继,只好乖乖的沿着小径向外走,心中饱含的都是对于即将到来的晚餐的渴望。当众人最终回到美术馆,并登上了前往晚餐所在地的巴士时,一抹晚霞已出现在天边,旅程显现出终点的模样。晚餐在南京闹市区一家有名的小龙虾餐厅,地气感十足,众人在大快朵颐之时似乎恢复了满员的能量——当然,还有after party以及after after party供人消耗。
左:《天无草帽大》途中;右:艺术家唐狄鑫表演现场.
“山中美术馆”并没有结束于山中,这似乎是一种合理的收尾,关于风景的记忆可以余味绵长或永续,如同美术馆终有一日也会成为风景与记忆本身,进入更加永恒的历史流变与循环之中。不过第二天在朋友圈看到刘林发布的满头银发的大卫•哈维(David Harvey)在王卫作品旁打水漂的小视频,他打的着实不错,窜溅的石子久久不肯落于水中。哈维与王卫,“自然历史”与批判性思维在这山野间的相遇与浑然天成,如此“辩证”的时刻不禁让人怀疑:这是否就是一个关于空间的乌托邦瞬间?
左:艺术家唐狄鑫,多姆斯艺术收藏的吴华,没顶公司的周冰心(图片由吴华提供);右:卡斯雕塑基金会的守卫,四方当代美术馆的刘林与艺术家陆平原.
艺术家王冬龄在大英博物馆表演现场.
今年伦敦工艺周(Craft Week)的重头戏之一是王冬龄的现场表演。王是中国在世书法家中最伟大——至少是最出名的一位。在我自己的书法作品展在柏林Exile开幕结束后,我睡了仅仅一个半小时就踏上了飞往这座泰晤士沿岸城市的早班机,只为一睹这位书法大师二十多年来在伦敦的首次公开亮相。
王冬龄目前担任中国美院(杭州)书法教授,是中国传统艺术最重要的当代实践者之一。他将草书与抽象表现主义的身体运动相融合,时常令人联想起早期的波洛克或弗朗兹·克莱因。王冬龄的作品通常具有难以辨识、“非语义”(asemic)的特点。不过,在这里使用“非语义”或许并不恰当,因为这个词暗示一种没有实质语义的写作。而王冬龄所做的,则是拓宽书法的可能疆域——探索新的书写形式,并由之引发全新的理解和解读方式。王冬龄的实践从身体和动作出发,通常使用古典文本,如唐代大诗人的诗作,或老子、庄子的哲学论述,使文本的可识别性让位于纸间的物质呈现。
步入大英博物馆主展厅,王冬龄的助手正在为表演做准备。他们在地面上贴了四张大纸,每张约六英尺长。几排椅子在被圈定的表演范围外形成了一个半圆。很快,座位被人群挤满,既有王冬龄的粉丝,也有伦敦工艺周的工作人员、公关人员和刚好在这一个小时里在大英博物馆参观的幸运观众。
“我通常不会在表演前讲话,因为我需要时间冥想。但这一次我得向大家表示抱歉,我们准备的时间稍微长了点儿”,王冬龄用普通话说道,一旁的翻译用英文解释。几分钟后,伦敦工艺周的人员对这场来自东方的表演做了简短介绍(并引导观众关注王冬龄为准备表演而‘进入冥想状态’的过程——尽管在我看来他什么也没做)。随后,王冬龄提起他的长竹刷毛笔开始表演。
艺术家王冬龄在大英博物馆表演现场.
王冬龄的文本-绘画将以图像形式对《心经》这一大乘佛教经典进行诠释。这部佛教教典中文全文268字。王冬龄遵循中国书法实践的传统方式,由右至左、自上而下,书写力度上经过了深思熟虑。碳墨粘稠,用笔浓则墨汁发亮,给人近乎暴力的感觉;用笔淡则能显示笔触的物质性—两种截然不同的图像效果。王冬龄总是更近于前者,这就是为什么当我看到他今天用墨轻微时会感到惊讶,不过这却给作品整体上——表演和书法本身——带来了一种稍纵即逝的质感。又或许是因为那些相机吧,在场的每个人都举起了手机。有几次,当正处于创作状态的王冬龄意识到有摄影师正对准他的脸拍摄时,他大声命令他们停止。
除了单纯想看这位书法大师的现场工作状态,我之所以来看本次表演还出于另一好奇——看看这位艺术家如何和为什么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展现他的创作现场。我恰巧对别人观看我书写有所恐惧,特别是在我用手书写的时候。不只我一个人是这样的。据说,这种恐惧杀死了波洛克——他在答应电视台人员在他的工作室拍摄他工作状态后,戒酒多年的他再次开始饮酒。王冬龄的表演似乎是在攻击这种表现形式中的秘教色彩,但他自身明显的缄默却也暗示着某种犹豫。但考虑到书法和书写在这个时代整体上的衰退,王冬龄的表演或许更是一次行动宣言。
随着我们越来越远离原始的书写技术,对它们的兴趣也开始卷土重来。只需看看非语义书写,汉斯·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Hans Ulrich Obrist)在Instagram上的手写体项目,韩国单色画画家朴栖甫的écriture、塞·托姆布雷毕生致力于探索的潦草字迹等彼此迥异的实践,我们便能了解此刻王冬龄的书写现场为何令人着迷。
最终,那些秘符和斜杠松散地串联在一起,留下疯狂而超脱尘世的草书字迹。作品被留在原地待干,大英博物馆耀眼的日光穿过巨型玻璃穹顶,照耀在其上。艺术家没有过多停留,放下笔刷后便匆匆消失于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