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上午空间“生肉”展览现场;右:艺术家/作者/咨询师丁博与艺术家冯晨.
从未有哪一年像今年这样聚焦于年轻人:从年初的一系列“新锐”艺术家及策展人群展,到近期多个企业冠名青年艺术家或策展人奖项;于是,在九月上海的当代艺术“开学季”,当绝大多数画廊由职业初期艺术家打头年度展览计划的时候,已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在洛杉矶生活的王凝慧、常驻北京的陈哲、来自珠三角地区的蔡回,以及平时活跃在上海的唐潮,是其中的四位。
王凝慧(Alice Wang)在胶囊上海的个展中尽量避免任何文字阐释,无论在新闻稿中(由元素周期表构成)还是在展览现场,如果不是能成功找得空隙与艺术家或画廊主里柯(Enrico Polato)聊上两句,大概会错过很多关于展览的关键信息,比如雕塑中来自太空的珍稀材料,但是艺术家还是希望每一位观者能够从展览中获得关于作品的直接经验。
对于习惯了城市生活的人来说,直接经验是个神话。王凝慧的作品专注于艺术触摸未知世界的能力,希冀将我们与更大的秩序连接起来。为此,艺术家花了整个夏天筹备、制作、培育展览中的作品,雕塑、装置以及一部录像错落在不同展厅,展览的精致与整洁也在气质上呼应着胶囊上海这座带花园的洋房一楼空间,开幕当晚像是一个夏末家庭派对。
艺术家不愿作品被阐释性文字禁锢。如果说这种文字是展示机制固化的后果之一,那么,同一套机制还有其他多种结果体现,诸如被白盒子塑造的作品形态,在这一点上艺术家似乎并无意回应。这让人想到,从概念主义艺术开始,作品的解释权就更加彻底地落到了展示方和销售方手里(艺术家是不会出面解释的),自此,画廊成为行业中话语生产的源头。王凝慧似乎在抗拒这样一种历史,她对于作品连接更大秩序的期许有些类似曾经的宗教艺术之意图;然而如今,作品的观众不再是等待救赎的信徒了,而是受过良好艺术教育的“画廊人群”(gallery goers),这些人敏锐且充满怀疑,因此,这些与宇宙对话的作品似乎与偏无神论的观众格格不入,陷入某种尴尬,正如在入口展厅的含羞草作品在开幕期间以休眠状态迎接众生。
一个礼拜后,安福路对面,在BANK开幕的陈哲个展“消失的是日子的黄金”也涉及到现代人拥有对自然的直接经验这则悖论。“向晚意不适”:究竟是向晚自然地导致了不适,还是诸多不适造就了向晚之概念,陈哲以庞大的作品群来讨论作为文化意象的黄昏。陈哲从早期“蜜蜂&可承受的”系列中对抑郁的个体病症的描绘 ,到“向晚六章”中对忧郁作为集体症状的挖掘,其作品形式也经历了巨大的转变:“向晚六章”相当于一个媒介和方法不限的巨大档案。这次展示的作品包括提及黄昏和夕阳的文学剪贴“好奇箱”(cabinet of curiocities)、一本试图解释“向晚意不适”这个现象的伪百科全书、艺术家对于安部公房小说《赤之茧》的图像再创作、一些印有对黄昏的矛盾描述的水磨石板等。
左:亚洲当代艺术空间展览总监姜毓芸与艺术家蔡回;右:艺术家王拓与艺术家陈哲.
上述两位艺术家放眼于宏观与自然,而蔡回在亚洲当代艺术空间直白的展览标题“业务”体现出艺术家对于微观政治的关照。展览由五个独立但相关的视频构成,长度从30秒到10分钟不等。其中最有趣的是《屏幕的那边就是你的客户》(2017):在作品里,艺术家假装他的妻子在海外,两人想置业,因此要求一位房地产中介对着他的镜头向屏幕那边的“妻子”介绍一套商品房。房产销售的表演性与面对镜头的表演性重叠、碰撞、抵消。奉献与投机夹杂的“业务”精神被激发得淋漓尽致,销售员大汗淋漓。
展览中另有拍摄保安交班接班,以及滴滴拼车乘客与司机讨论现代生活之荒谬的录像,这些则更像是传到社交网络的业余手机视频。作品制作上的生疏与展览制作上的精密有些不对等,这也无可厚非,毕竟空间是容器,创作是流动的,作品的生命力位于何时何地艺术家应自有把握。不过我们发现在很多情况下,如果白盒子空间是容器,年轻艺术家的创作是液体的,便常有装不满的情况,鲜有形态相冲——不会像是UCCA展出赵半狄,作品来到空间得涉及到拆墙拆房的工程。
蔡回将视频用作为记录外在日常片段和行为创作的手段,而唐潮则向内挖掘媒介本身的潜质。后者在Vanguard Gallery的个展“从匮乏变成轻”中呈现并突出了他长期对影像和镜头语言的实验冲动。从艺术家手记中我们读到,变“轻”的是那个持摄像机的人,或者摄像机本身。镜头像是有了任意门,随性地出现在丛林、河流、都市;而人的视角被剔除了之后,也谈不上什么叙事或说明,可见的都是一些偶然和碎片而已。一件三屏录像中的一屏还效仿了猫的视角和时间感。相对于以往的作品,艺术家这一次展览暗示了对图像意义的迟疑。如果继续追问,与其说动机是对意义的迟疑,不如说对被机构化的或者说“套路”化的意义的迟疑,这点与王凝慧对于文字阐释的抗拒似乎有共通之处。
左:作者康康、艺术家李爽、作者与艺术家夏本明(Benny Shaffer);右:北京实验迷幻摇滚乐队吹万在育音堂的演出.
九月开幕季中,唯一有活动的独立/替代空间不出意外是上午空间,于吉告诉我他们将由此开启一系列名为“生肉”(指流传于网络上未加中文字幕的电影片源)的放映项目,其中展示艺术家还在创作中、或是小品式的视频作品。对于创作过程的重视契合着替代空间所代表的地位和精神,但是组织方也直言不讳放映计划是在考量空间运营成本之后的一个决策。很难想象在一座座机场规模的美术馆拔地而起时,小小的地下室空间始终在面临同一个难处。
我注意到上一篇“所见所闻”写的是北京独立空间周,而反观被认为是“大势所趋”的上海,在这一年度“开学季”不久前,存在多年的替代空间“兼容的盒子”由于安顺路小商品市场的搬迁而消失,令人惋惜,却无声无息。除此之外,诸如瑞象馆、激烈空间、MoCA艺术亭台等独立或实验空间,似乎都久未公布新的展览计划。只有今年年初,一间新的艺术家自营空间“要空间”反其道而行进驻M50。在这个城市,追求生活方式的都市文化、市政领头的城规发展、文创产业,几股力量似乎合为了一股。当当代艺术从地下不仅走到了地上,还一跃成为了这大局势中打头阵的,那么地底下原本是根基的位置我们是否就此绝弃?
值得一提的是,胶囊上海、Vanguard Gallery、BANK以及亚洲当代艺术空间都是致力于年轻艺术家或者本身历史并不长的画廊。两家位于M50,两家位于原法租界的安福路,都没有跟随都市更新的响应加入西岸艺术空间的队列。年轻的胶囊上海和亚洲当代艺术空间多次呈现职业初期艺术家的首次个展,在已不再非理性升温并且竞争激烈的市场中乘风破浪(亚洲当代艺术空间上个展览“戴陈连:海上明月共潮生”中捕捉到的正是该状态)。商业空间的多样性正在慢慢显现出来;然而,放大视角,当代艺术的整体生态多样性却随着所谓“艺术基建”的建成而消散了。
左:唐潮“从匮乏变成轻”展览现场;右:艺术家王凝慧.
左:投助站现场;右:投助站联合创始人姚俊杰.
九月六日
烈日下,魏公街上的各色美食店被拆得面目全非,建筑物表面却拉出一条条红底白字的横幅,标有“XX面馆正常营业”、“开业全场9折”等字样,算是废墟中一点繁荣的景象。街道尽头右手边是2015年刚被并入北外附小的魏公村小学原址,而左手边居民区中的嘉安瑞鑫旅馆里藏有一间投助站(Mutual Help Art Lab)。旅馆的招牌昨天才被拆下,泛黄的透明塑料软门帘透着几分公共厕所的气息。好在门口晒被单的晾衣绳上夹了几张独立艺术空间的宣传册页,让我确定自己没找错门。一进去,眼前却是一个小卖部,我向坐在窗口后看守的店主询问空间在哪里,她高冷地说,“下去吧”。
投助站由第N产业小组(姚俊杰,刘锦涛)于2017年4月创建,致力于社区艺术方案的推进。在魏公村这一被大学环绕的社区长期自费租个合适的空间并不容易,创建人从房产中介到学校后勤全打听了一遍,最终选中了地下旅馆的一间客房。地上的小卖部其实是入住登记处,阿姨是旅馆的老板,原先在海淀公安局工作,并不理解投助站是做什么的,只是不让乱贴海报。投助站的实体空间并不用于展览或驻留项目,只是提供方案提交人与通过投助站牵线搭桥的合作者会面协商的场所,讨论过程会被记录。
离开投助站,我们来到附近另一栋居民楼的防空地下室,听大宋分享“兔子洞”这个地下乌托邦中的生活方式。漆黑狭长的地道里,观众在设置的止步告示牌处停下,身靠两侧墙体排开,望向十几米外一盏昏黄声控灯下的大宋的剪影。“兔子洞”是一个被偶然发现的废弃空间,几位管理者将其打造成一个供成员居住、演出、做展览的世外桃源。空间无使用许可,随时可能被查封,为了保证“兔子洞”的隐秘性,新成员的加入仅限内部邀请,地址不对外公开。观众此起彼伏地就“兔子洞”的成员身份,管理模式抛出疑问,大宋有问必答,唯独对我们的入会请求不置可否。回到地上,大家意犹未尽地建了微信群,相约找出“兔子洞”的蛛丝马迹。或许,一行人探访地下的经验以及“兔子洞”所在地的不可得恰恰模拟了创造属于自己空间的独立精神。
左:IFP“公共场所”演讲现场;右:策划案“不周山:十日谈”发布展现场.
九月七日
傍晚,建筑师Iris Lacoudre在激发研究所(Institute for Provocation,简称IFP)做了一场以“公共场所”(Common Places)为研究课题的演讲。她在IFP驻留期间观察到,胡同所包容的古怪家务习惯或无意义活动具有社会形式。对公共场所的探讨在当下北京整治“开墙打洞”的形势中显得尤为相关和迫切,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交织的胡同正在适应新规定下的美学和生活方式。
晚上九点半,我赶到三元桥附近的地下通道,等待十点开始的三场声音表演。此刻合唱的七、八位中老年人手捧乐谱,声音嘹亮地歌颂生活美好,和广场舞有得一拼。这与随后由严峻表演的通过肢体、关节运动发声的《原声舞蹈》(Acoustic Dance)形成鲜明对比。虽然地下通道演出并不是今年“独立艺术空间”的项目,但它和IFP的讲座同样引人思考:人们可以自发组织使用的公共场所到底在哪里?
左:“兔子洞”分享现场;右:I: Project Space联合创始人Anna-Viktoria Eschbac(安娜)与Antonie Angere(妮妮).
九月八日
白塔寺旁的ii space中是艺术家涂朗策划的研究项目“午餐肉罐头计划”(Spam Project),通过一系列展览和演讲探讨在充斥着Hito Steyerl提出的图像垃圾(image spam)的数字时代如何展示图像。孙零的“占卜电影”项目发生在观众无法推门进入的橱窗般的展厅中,正中的桌面上摆了一套占卜棋,两侧的老电视分别播放着占卜的过程和在占卜所得地点拍摄的图像。拥有剧情片拍摄背景的艺术家试图通过占卜这一消解作者身份的方式在控制与随机之间生产图像。隔壁房间正在进行的是“数字新陈代谢Pecha Kucha”,涂朗和她邀请的艺术家结合自身创作分享信息循环流通的方式。比如,在一份Excel电子文档《历史编辑器》中协同检索未知和被遗忘的事件(王竹馨);如何过滤垃圾邮件、广告图像以保持个人的网络卫生(cyber hygiene),特别是隐私(涂朗);具有超常感知和读取信息能力的靛蓝儿童(罗苇);被删除的数据聚集在何处(Z Factory)。
我趁开幕前去看常羽辰在Salt Projects的个人项目“美丽的画展”,左右两面墙粉刷成雅致的蓝色,地面铺了浅灰色的毡毯,日落后,空间和画作显得分外恬静。坐在地上,和策展人富源、韩馨逸聊起,艺术家意识到讨论版画创作的群体像一个cult(异教团体),有着对技术和材料的狂热崇拜。常羽辰对于自己选择的能最大程度保留颜色的版画纸Magnani Pescia Paper也是情有独钟:我终于找到一种材料, 感觉不再需要寻找其他的了。最新的素描系列让绘画的对象回归到最基本的元素或方法本身,毫不掩饰艺术家对劳作的迷恋。看着常羽辰独自一人在门外擦去玻璃上凑近才能注意到的零星印迹,我几乎能想象到她专注地画出每一笔时的神情。
左:“午餐肉罐头计划”策划人涂朗;右:艺术家孙零在“占卜电影”现场.
九月九日
少数派空间当下展出的是艺术家小组Z Factory的“线线兽”项目。“线线兽”象征着一个由每日生成、消费、删除的信息聚合的庞杂生物体,尽管其化身没有经历海量数据的物质化输出。艺术家选取的材料要同起居室的物理条件进行协商,比如,非承重墙如何负荷紧绷的线的张力,不可改造的地面怎样与五彩灯光和中国结绳融为一体。有趣的是,透过手机屏幕观看的“线线兽”现场图片或网红直播反而更具数字感。
去798的路上我收听了《未剪辑》(UNCUT talks)声音杂志中马永峰与第N产业小组关于投助站的访谈,剧情的反转发生在第54分20秒:原来,根本不存在“兔子洞”,大宋是演员。在此之前,我相信“兔子洞”真的存在,还向身边的朋友扩散。很快,我在N3画廊群展再现的投助站见到“兔子洞”即“市井梦都”项目的发起人,艺术家冷月和话剧导演枭笑,他们与投助站介绍的人类学学者交流,并围绕魏公村社区做田野调查,不断用细节填充虚构的叙事,使“兔子洞”变成了一个真实的事件。
夜幕降临,东四九条胡同里的几颗大槐树下摆放了九把椅子。大家聚在Why Read门口选取诗集或拿出自带的诗,准备坐在椅子上朗诵诗歌,“一派胡同”的创建人在在骑着摩托车给散落几处的表演者送去照明灯和摄像师。在这样临时搭建的极简露天舞台朗诵,路人难免羞涩,而诗人饱含激情。最后,我们来到凹凸空间的闭幕派对。大家口中的空间命运各不相同:被封堵,运营暂停,或彻底消失;新成员加入,规模扩展,或转型。每届“独立艺术空间”的存在更像是一个网络,留在其中的是相互支持(empower)的人们。
左:卡拉OK策划现场;右:艺术家常羽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