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 PRINT 2019年3月

幸存者综合症:马修·巴尼(Matthew Barney)的新作

马修·巴尼,《堡垒》,2018,4K影像,彩色有声,134分3秒.

狄阿娜(Diana)是罗马神话中掌管狩猎、生育和分娩的女神——她发誓终生守贞。她既不是妻子也不是母亲,而是一个独身的离群索居者,和一群年轻的处女生活在森林里。受她照拂的动物包括熊、野猪、山羊、雄鹿和成群的野狗。而她本人也是一个捕食性动物,手持弓箭,乳房裸露以便射击。狄阿娜对违背她法令的人的惩罚极为干脆利落,这些法令是保持人与野生动物之间微妙平衡的基础。她最为人熟知的故事是她如何惩治猎人阿克泰翁(Actaeon)的——阿克泰翁偶然看到了狄阿娜和她的侍女们沐浴,于是她把他变成了一头雄鹿,被自己的一群猎犬追赶并吞噬。在她掌管的森林里,狄阿娜是一位无情的女神。

在由美国最大的手枪军械制造商史密斯威森(Smith & Wesson)赞助的网站NRAWomen.tv上,美国全国步枪队(US National Rifle Team)的神枪手安妮特·沃克特(Anette Wachter)教授着射击技术,解释如何正确使用双脚架,传授一些观测风向的小技巧,并建议你用指甲油标记你的武器以便在存储架上更易于辨识。沃克特是第一位赢得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精确步枪锦标赛的美国女性,她拥有NRA(US National Rifle Association,美国全国步枪协会)三百码民用步枪的全国纪录,此外她也非正式地打破过五百码的纪录。在她的博客30CalGal上,沃克特分享她的胜利,发布第二修正案问题相关的报告,并且出售由.308温彻斯特步枪弹夹制成的首饰。

马修·巴尼,《堡垒》,2018,4K影像,彩色有声,134分3秒.

沃克特现在也是一名演员:她在马修·巴尼最新的电影《堡垒》(Redoubt,2018)中扮演了当代狄阿娜。马修·巴尼把狄阿娜的神话搬到了北落基山脉的一场狩猎派对上,他舍弃了自己惯用的巴洛克式视觉风格,而是选择直接表现当地景观之壮丽及其居民难以言喻的奇异感,用电影般的画面描绘了美国西部风光。这部影片是巴尼从2016持续至2019年的一个大项目中的一部分,可以说是为爱达荷州中部绘制的一幅肖像,影片拍摄于博伊西以东的索图斯山脉,巴尼从六岁起直到进入大学读书前都生活在这里。该地区长期以来一直是他创作的试金石:比如《悬丝1》(Cremaster 1,1995)里在博伊西的布洛克体育场合唱的女孩们; 《悬丝 2》中在犹他州北部邦纳维尔盐滩拍摄的死囚牛仔竞技表演;2014年的《重生之河》(River of Fundament)中拍摄爱达荷州蛇河和鲑鱼河的大型平移镜头。北落基山脉锯齿状的花岗岩山峰呈现出白色、紫色和灰色,让人心生敬畏。在这里长大成人让人得以理解面对如此古老而冷峻的造物时人自身的渺小,巴尼的电影用令人不安的自然主义探索了这一心理领域。

《堡垒》由六场狩猎组成,随着沃克特/狄阿娜和她的两个处女——由埃莉诺·鲍尔(Eleanor Bauer,她负责电影大部分的编舞)以及舞蹈家/高空杂技演员劳拉·斯托克斯(Laura Stokes)饰演——追逐并杀死一只灰狼的过程展开。巴尼扮演一个类似阿克泰翁的人物,即雕刻师(Engraver),他以美国国家森林局工作人员的模样出现,身着制服,胡子结冰。雕刻师在冰天雪地里收集数据,与当地人保持着沉默的交流,并将山景蚀刻到铜板上。在河边的拖车里,电镀师(Electroplater,由舞蹈家和编舞家K.J·福尔摩斯/K. J. Holmes饰演)在用纸板和电线描绘宇宙,并且协助雕刻师把他的蚀刻画浸入化学药剂中。狄阿娜在捕猎一头山狮时发现了雕刻师,随后尾随和惩罚了他——把箭射向他的一幅金属版画并将其破坏。电影的高潮发生在狄阿娜杀死了一只狼,雕刻师将它剥皮,而狼群在日食期间摧毁了电镀师的拖车,这个场景是于2017年8月在日全食带上拍摄完成的。

马修·巴尼,《堡垒》,2018,4K影像,彩色有声,134分3秒.

《堡垒》明显偏离了巴尼“悬丝”系列(1994-2002)以及《重生之河》中迷宫般的叙事,华丽的修辞及奇观性镜头。 “悬丝”——名字源于控制睾丸收缩的肌肉,是一场视觉绚丽的对性别分化的探索——以其精致的人工感,歌剧式的壮丽和男性化的、性心理层面的夸张姿态吸引和激怒着观众。这件作品有一种不那么直接的、甚至是消毒过的色情以及对体液的痴迷,这些都似乎与公众对艾滋病的警惕意识提高和克林顿政府对性教育的大力推广无法分割开。“在形式方面,它也与年轻一代新的思考重心保持了一致”,迈克·奇摩曼(Michael Kimmelman)在1999年《纽约时报》杂志的一篇文章中写道。“1990年代初关于多元化政治和性别认同的观念艺术兴起的一个结果就是形成了一种信念,即,每个艺术家都有一个故事可讲,而且越古怪越个人化越好。”

作为对白人男性身份探索的一部分,巴尼长期以来一直热衷于挣脱那些主流但武断的性别划分,特别是把顺性别男性默认为侵入者(penetrator)的观点。这点在他的早期作品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如在《奥托三部曲》(OTTO Trilogy, 1991–92)里——这也是他第一个系列作品以及他的画廊首秀。同性恋、更衣室风格的游戏感与种种“越轨”(transgressive)象征并置:肛塞、荷尔蒙分泌物、子宫张开器和护口器都在暗指孔洞(orifice)。巴尼和他的母亲异装出现。这件作品是对身体渗透性的测试,没有一个人是整体性的存在。正如玛吉·尼尔森(Maggie Nelson)所说,“(巴尼)早期作品的一个重大创新——或许对某些人来说也是他的罪行之一——恰恰在于它对此前所提到的侵入性(penetrability)模型不感兴趣,在于它对另类视觉和叙事系统的构造,在这里,多孔体或许可以有不同的含义。”

马修·巴尼,《堡垒》,2018,4K影像,彩色有声,134分3秒.

巴尼的整个职业生涯一直在处理性别议题,该议题也在《堡垒》中占据中心位置。影片舍弃了对话,主要通过严格控制的编舞展开,同时也展示了沃克特的射击技术,巴尼的户外速写以及BBC电视节目《蓝色星球》般的野生动物画面。乔纳森·彼普勒(Jonathan Bepler)曾与巴尼合作多次,他此次的作曲极为精简,而舞蹈是这件作品的重心。鲍尔和斯托克斯把巴尼仍在进行中的作品系列《挣脱》(Drawing Restraint,1987-)中强调的运动能力和持久力转化为一系列对体力要求极高且时常充满危险的野外场景:暴雪中,斯托克斯在巨大的松树上练习高空杂技的动作,并且在堆积的原木和大腿高的雪堆中如芭蕾舞者般穿行;鲍尔爬上一棵高耸的烧焦的树,把自己悬吊在脆弱的树枝上;在夜晚极低的气温下,两人在火坑旁把身体拧在一起。她们的身体关系是亲密的,甚至是色情的。当睡在高悬于树冠的吊床上时,她们的身体柔软地叠进彼此。而在一个天然温泉里,一个人扶着另外一个人在水面浮起,肌肉和线条透过浸湿的长内衣裤显露出来。有些元素明显受到接触即兴舞蹈(contact improvisation)的启发——这种动作模式是史蒂夫·帕克斯顿(Steve Paxton)1970年代初发明的,它对舞蹈的传统性别角色提出了挑战——她们徒步上山时,轮番跌倒在彼此身上,一个人支撑着另一个人的重量并且在一瞬间共享重心(福摩斯比其他舞者年长一代,是著名的接触即兴舞蹈教练。)身体的融合,缓慢的动作和惊人的运动能力,体现出与暗示耐力和摩擦的风景、狩猎所需的耐心以及杀戮的敌意之间的关系。

马修·巴尼,《堡垒》,2018,4K影像,彩色有声,134分3秒.

虽然《堡垒》中充满了女性化的元素,但电影反对那些比如把“女性”天性与男性征服欲对立的观念,拒绝去概括性别与土地之间的关系。狄阿娜的三人组合是一种冷峻的、为了生存或者杀戮而存在的母权制,并且配备了运动和军工装备。狄阿娜大地色调的迷彩服是由一家名为Kryptek的公司生产的数码蛇纹图样,该公司的产品已经通过了美国国防部的激光-视网膜追踪测试。这个三人组合让人联想到末日准备者、生存主义者和所谓的“主权公民”等反政府“斗士”,他们也是这类战斗级别装备的主要消费者。在这里,她们是动物的保护者和追踪者。既在防守也在进攻。狄阿娜身上体现了这种矛盾,她利用父权系统的武器来制定和实施女性化的法律和规则,同时用一种另类的土地耕作模式取代那种男性中心的、掠夺式的异性恋结构。

狄阿娜的性欲显示出另一个悖论:电影将女性快感放在首位,这在男性艺术家作品中仍属罕见的壮举,但这种快感是与枪支及狩猎等陈旧意象绑定在一起的——等待,追逐,射击,侵入,满足,即,杀戮作为高潮。猎杀狼时,狄阿娜和她的侍女们表演了一个复杂而精密的仪式,透露出围绕在事件周围的复杂情绪。现场完全就像是一场女性高潮:瀑布顺着山体奔涌而下,狄阿娜几乎气喘吁吁,精疲力尽并且神情忧郁,她的快感因同情、失落、痛苦等情绪而变得更为复杂。她往自己的步枪枪管里吐了一口蜂蜜般粘糊糊的液体;然后一个侍女拆除了枪,用剩下的组件在地上翻动,并将它放在她抬起的两腿之间; 另一个侍女将女神的头发缠在枪管上,翻着白沫的液体正从其中流出来。枪的迷彩涂层像皮肤一样卷曲、起皱。 如果枪是一个阴道崇拜的象征,它看起来可能就应该是这样:一个肉质的、向外喷涌的洞。

马修·巴尼,《堡垒》,2018,4K影像,彩色有声,134分3秒.

在影片大约三分之二处短短的一幕场景里,巴尼引入了第五位女性,桑德拉·朗穆什(Sandra Lamouche),她是大石克里族的圆圈舞舞者。朗慕什是爱达荷州查理斯一个小山城的居民,她的角色并没有与其他主要角色一起,而是独自出现在一个老旧的美国退伍军人活动大厅里,室内装饰有美国国旗、美军旗帜,镶框的纪念品、徽章和一张身着军装的非白人美国士兵的照片。拉穆什穿着镶珠子的靴子,传统服饰裹在连帽衫里,她向巴尼投去平静地一瞥——他在前往一个昏暗的小酒吧的途中路过这里,正透过大厅敞开的大门往里看。女孩慢慢地开始准备,用彩色胶带包裹她的圆圈并将它们摆放在地板上。当她开始跳舞时,她戴上了耳机,随着她的iPhone里播放的音乐节奏起舞。而我们耳边彼普勒的音乐声越来越响,她的舞蹈始终是精确而富有节奏的,镜头切回鲍尔在森林中烧焦的大树上攀爬的镜头。

巴尼有意略去了拉穆什随之摆动的节拍和背景,这也许是呼应了观众与此处表现的原住民传统间的距离感。 她在舞蹈结束时的姿势以及电镀师在电影开头和结尾处的动作模仿了雕刻师几乎象征主义式的绘画——一个裸体女人将她的手从地面延伸到天空,这幅蚀刻画在故事中反复出现。这些女性可能看起来像是艺术创作(或艺术本身)的隐喻,但却又令人感觉不适。片中对种族问题的表现也是背离常规的。对于拉穆什的出现,我们最善意的猜测就是她的存在是对边缘化群体创造性劳动被永久性抹除的一种承认。但拉穆什被限制在了大厅内,只能在这里排演着她的舞蹈。她是疏离的,是一个不完全属于她自己的故事的一面镜子。

马修·巴尼,《处女们》,2018,黄铜,铜,10' 3“ × 20' 7 1⁄2” × 9' 5 1⁄2".

尽管编舞和故事结构仍然充满超现实主义色彩,但《堡垒》里所体现出的现实主义对于巴尼来说是不寻常的。电影的核心仍然是关于土地及生活在这里的人,但其中漂浮着一片幽暗而模糊的暗影,随时可能会撕裂这个世界。这与“特朗普的美国”的具体现实有关:枪支管控法律放松,高死亡率的大规模枪击事件频发;农村失业问题未得到任何缓解,与此同时美国农业部和社会服务基金遭到削减;为了保障所谓大能源的利益,减少联邦土地保护措施并且拆除国家纪念性建筑;猎杀洞穴中的熊和狼崽的禁令遭取消;从未停止过的对原住民权利的系统性剥夺;对滥用权力和性不当行为的大规模抗议;全球变暖造成的森林火灾蔓延; 北美生物多样性锐减。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在四件新的大型雕塑中,巴尼明确地表现了美国人对枪支的热爱——枪支是美学机器、强效武器和激烈的个人主义象征。在他为《重生之河》发展出的水浇铸方法基础上,巴尼将在爱达荷野火中被烧焦的砍伐树木带到铸造厂,他取出树心并用液态的金属填充,然后把外部的木材烧掉,从而创造出一个内部的模型。在巴尼的新方法中,他还将这些形式与数字化技术生产出的表现元素相融合,包括弹壳的轮廓和黄铜的步枪三脚架等。效果古旧而梦幻,来自二十世纪的工具与植物和矿物相结合,生产出令人不安的物件。举例来说,雕塑《处女们》(Virgins,2018)是以女性接触即兴舞蹈的形态为基础:附有根球的铸铜树靠在另一棵黄铜树上,两个二十英尺长的物体以一定的角度抬起。形式的平衡中,两棵树似乎都改头换面了,树皮变成了古典的帷幔。

与巴尼早期的雕塑类似——后者将运动器材变成了恋物癖式的物品——这些作品拆解并延伸了现代武器的机制,却没有使用其原始材料。 与电影——其景色散发着与阿尔伯特·比尔施塔特(Albert Bierstadt)和托马斯·科尔(Thomas Cole)风景画般的气质——有着紧密关联的这些形状似乎受到意识形态驱动,默默地向着一些老式的西部浪漫主义接近,但最终却只是陷入了一个有着右翼威权主义烙印的超现实(hyperpresent)美国。

马修·巴尼,《金属块》(Slug),2018,铅,铜,青铜,27 × 32 × 28".

事实上,巴尼在特朗普当选前就开始了这个项目,但是我们无法不在现任政府造就的接连不断的灾难中阅读它,尤其是在那些集中于北落基山脉的白人民族主义者愈发狂妄的背景下阅读它。巴尼解释说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标题,一部分原因是“redoubt”这个词——意为军事堡垒或防御系统——来自一个成立于2011年的生存主义运动“美国堡垒”(American Redoubt),它将爱达荷及其周边的几个州视为自由主义、保守派基督徒以及犹太人的安全避难所和准备发动宗教战争的基地。该运动利用爱国主义、自由及可持续性的修辞来掩盖其极端主义、种族主义、反城市、世界末日论的观点。不出意外地,这与“第二修正案”活动家们使用的语言大致相同,尽管这种语言充满了好战的色彩,但它也可以自相矛盾地转变为某种表达关照的方式。巴尼呈现了一片似乎需要关照的美国土地——尽管它庄严的山峰形成了一个天然堡垒,而且它的统治者还是一位拥有小型火炮的女神。NRA女性网站采访了巴尼的未来狄阿娜。沃克特谈到她的那些枪械时说:“照顾好它们。它们也会照顾好你。”

“马修·巴尼:堡垒”正在耶鲁大学美术馆展出,策展人:Pamela Franks,3月1日-6月16日;该展此后将于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展出,9月28日-12月15日;伦敦海沃德画廊,2020年3月4日-5月10日。

凯瑟琳·塔夫特是一位生活在洛杉矶的写作者和策展人。

译/ 郭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