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毛焰

毛焰个展展览现场,2015.

专注绘画的艺术家毛焰近期在纽约佩斯画廊举办了首次美国个展,除了六张托马斯主题的近作,还包括了更多题材和形式上的探索。我们借此机会对他进行采访,聊到了他新的创作方向、对肖像绘画的理解、自己作品中的精神性,以及有关绘画的困惑与信念。

我从来不把自己看作是肖像画家,当然这个称呼没问题。我只是觉得分类本身就是局限的,比如静物里也可以有肖像的特质。当我画人物的时候,包括裸女形象,很多方面都来自我个人的篡改,应该说是我理想当中人的气质。到底为什么总画肖像?事实上的情形是:万物皆有灵,但幸运的是只有人类拥有描绘自己的天赋与才能。这是能让我们真正看到自我的一种格式。画肖像的过程就有自我审视的意味,每一张作品都是在通过他人来看自己。另一方面,我认为现实往往过分简单,而真正复杂的是人性。我也始终对自己充满好奇,时常觉得与其说是对现实有所质疑,不如说是对自身质疑。我觉得好的艺术会和这个现实世界充满矛盾,并且大部分都难以调和。

大尺幅的女性裸体肖像系列一直是个计划,2012年初才开始,具体尺寸是3.3米×2米,基本的限定是画面中的裸女是正面的,坐着的,而不是站立或躺着。这个尺寸有别于传统裸女绘画的常规尺幅,选择它并不是因为想好大喜功,而是要让画面和形象都有一种饱满之感。在创作中会有不少具体的难度,比如面对画布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在里面,这就要时刻调整画画和观看的距离。

我一直在画托马斯。有朋友说起,后来自己也发现,早年画的他有点西方绘画里圣徒圣像的感觉——但其实我并没有宗教信仰。相比起来,早年更想要抛弃掉外在的东西,现在则会多加入一些想法。我一直画得很缓慢、很少。粗略算下来,最早画托马斯的十年里,每年只有不到4张正式的油画作品,而且尺幅也小。别人都说我爱玩爱喝酒、不爱画画,其实不是。我现在状态打开了一些,但还是一样画得不多。我的习惯是一直在画室里呆着,但真正作画的时间不算多。这其实是一种介于克制和无能为力之间的状态,漫长的过程非常必要,很多感受微妙而复杂,只能慢慢地体会和提炼。我觉得,实现作品不仅仅是作品本身需要的正面时间,那些背后在画室里大量耗费的无聊无奈、沮丧虚无、孤独无趣的时间也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

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让创作体现出自身与绘画之间的关系。这是一种奇妙的、有梦幻感的、类似庄周梦蝶的关系。因为你身处其中,自我成为载体,其他的许多事物,包括艺术的理想和现实生活都混在一起,它们以一种莫名的方式穿你而过,你可能无知无觉,但那件事就这样发生了,也就这样会有东西真正地存在了。这个时代特别强调人的个人性,但我认为事情往往比人重要得多。你只是在做事情过程当中的一个小分子,反而是事情本身在给你提示,告诉你如何前行或后退,来让人的疆界更宽阔。

我不太敢说自己的作品具有精神性,如果它真的存在,那我觉得首先是一种对绘画本身的信念。只有深刻地相信这个事物,才有可能从其中获得抵御现实的能力。以此作为基础再来讨论所谓的精神性,那就是你内心的思考,它们并不复杂奇怪,可能就是对时间、对现实、对自我的观照。我不想刻意强调任何精神性,在绘画创作中我对自己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要求,就是始终保持高度的敏感。要能够感受一念之间的触动,以及触动背后的所指。从半年前开始我也偶尔写诗,诗歌和绘画有相通之处,要学习如何把一个念想之间的事物记录下来。

当然也有过困惑厌倦的时候,并不是厌倦绘画,而是厌倦自己的古典绘画情结。大概95年第一次来纽约,在MoMA看毕加索的亚维农少女却毫无感觉,当时满脑子是当代艺术,看大量的装置、视频,觉得很刺激,以为把熟谙的古典绘画都吃腻了。现在20年过去了,那些东西好像被冲刷了一大半,自己也变得更坦诚。对于热爱的古典大师,包括德拉克罗瓦、戈雅、丢勒、维米尔等等,真的感到百看不厌。他们让我看到绘画的希望和期待,体验到一种绘画上的语境感,会觉得自己也可以继续坦率地、不知疲倦地面对绘画这件事。这和画托马斯的感受也有一致,从99年开始画了五六年之后,我逐渐意识到自己获得的是一种绘画的语言方式,这是意外的收获,让我从虚无开始变得清晰。因为当时总体的艺术景观都不强调绘画语言,更何况是语境?但这些难道不是一种表达上的观念吗。而我反复回头看那些经典作品,比如丢勒,其实他的绘画语言本身就是形而上的。

可能困惑和迷失归结起来都不是艺术的问题,仍然事关人性本身。我本质上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不想跑到最前面、也跑不到最前面、也不想随波逐流地跑。我只能说,现在对自己的要求是尽可能不多画一张画。因为越是用能力可以达成的,就越要慎用,必须保持警惕。不要用能力去画画,而是要用自己全部的状态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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