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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在那里,你的经验是我的记忆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记忆》,2021,35mm胶片转4K影像,彩色,有声,136分.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的新作《记忆》(Memoria,2021)开头第一场戏,是一间昏暗无比而且寂静无声的房间,黑暗中依稀听闻细微规律的呼吸,我们的眼睛、耳朵饥渴地在那片光幕上寻索着所有可能的光线与声音来源。就在我们的感官似乎要慢慢适应那黑与静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巨响轰然乍现。一个人影从床上起身,衣物与床单摩擦发出的声响,释出更多的讯息但也带来更多神秘,关乎听与看的讯号,刺激着我们的大脑神经:这是谁?这是什么声音?好奇与未知的感受浮现,观者在电影伊始就加入了这场与影中人物、电影创作者同行的探索之旅。

《记忆》是阿彼察邦首次离开泰国拍摄的长片电影,继2015年《华丽之墓》(Cemetery of Splendour)之后,因为泰国的政治局势让创作自由已不再可能,他正式对外宣布将寻觅他方继续创作的决定。哥伦比亚与他的相遇,可以说是既巧合又命中注定,当然,说是命中注定其实是后话了,在初识的当下,没人晓得未来会朝什么样的方向发展。 阿彼察邦和他的演员(或说一起探险的旅伴更为恰当)蒂尔达·斯温顿(Tilda Swinton)虽然已是旧识,但这次合作对他们来说都是崭新的挑战,无论是拍摄的环境——哥伦比亚的文化、历史、语言、气候、地景——还是拍摄的团队、制作规模与工作方法,对二人来说都是少有的、新鲜的,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尝试。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记忆》,2021,35mm胶片转4K影像,彩色,有声,136分.

从第一部长片《正午显影》(Mysterious Object at Noon,2000)至今,阿彼察邦一向以低限的团队与成本创作,他电影中的所谓演员多是素人出身,随着他的创作历程逐渐成为我们熟知的他的“御用演员”;而他与蒂尔达都是个人特色相当鲜明的艺术工作者,如何展开一次不受拘束但又不会格格不入的合作,离开泰国拍片或许正有助于此创作的发生。

此时阿彼察邦正经历着一段低谷,从私人生活状态到泰国愈趋独裁的政治局势,皆威胁着艺术创作的自由,关于家乡沉重的历史与情感包袱,如紧箍咒般,已经长成难以卸下但也难以忽略的负担。《记忆》里蒂尔达饰演的主角洁西卡在夜半突然“听到”的巨响,正是那些年阿彼察邦深受其扰的“爆炸头症候群”(Exploding Head Syndrome)。电影中洁西卡试图寻找“声音来源”(病因)与解方的过程,一方面具象了阿彼察邦在面对此症状的心境与状态,同时整部电影也可以说是他和蒂尔达探索未知的见证与结晶。

这个“对未知展开的探索”从最电影剧情最浅层的面向——洁西卡展开寻找脑内巨响的成因与来源,过程中必须试着向他人描绘那“巨响”——剧情轴线基本上围绕着这个过程展开。而从更深刻的意义而言,拍摄《记忆》这部电影的过程,于阿彼察邦是一趟对异地与未知展开探索,发掘新事物、持续接收前所未有的刺激、生成崭新感受的经验。洁西卡仿若阿彼察邦的化身/分身,或者更精确地说,是某个状态的显影——角色名字洁西卡·霍兰(Jessica Holland)灵感来自雅克·特纳(Jacques Tourneur)的电影《与僵尸同行》(I Walked with a Zombie,1943)同名主角,承接着此名象征的是:主角不知道自己仍在梦中或者清醒的游移状态,在混沌与未知之中,寻索着与眼前世界产生关系的方式。

片中洁西卡前往录音室向声音设计师赫南(Hernán)描述她脑内“听”到的声音、她在图书馆翻阅植物的图鉴、在考古研究室触摸史前人类的头骨遗骸,她在安静画廊里,在繁忙的街道上,她远离首都波哥大,驱车前往被群山环绕的小镇皮豪(Pijao),在那里她亲身感受到隧道里的考古遗址发掘现场;她在郊外遇到同样名为赫南的神秘男子,像是隐士般在山林里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赫南有着“拥有所有记忆”的神奇力量,如同一块硬盘。在他的小屋里,洁西卡意外地“读取”他,像是天线般接收着那原本不属于她的情节、人物、感受、声音、视觉等各种存放在他人脑内里的,谓之“记忆”的东西。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记忆》,2021,35mm胶片转4K影像,彩色,有声,136分.

《记忆》延续着阿彼察邦一直以来关注的母题:关于脑内的物事如何被储存、被传递,所谓的记忆如何被提取。若电影、胶卷作为一种可以储存、分享记忆的载体,该如何让存在于个人脑内的“投影机”与他人同步?我们有得以共享经验、同步的可能吗?甚至这个“记忆”能否有跨越物种、在人与非人物种之间移转的可能?

阿彼察邦透过《记忆》为我们揭示他这段时间的思考与探索,他尝试将他在哥伦比亚的经验——在陌生的国度认识新的人事物,学习新的语言与历史,熟悉当地的气味与气候,研究关于考古现场与热带植物的知识,透过电影这种媒介所能承载的对感官经验的所有刺激与他人“同步”他的所感所思。这是一部关乎“同步经验”如何可能的电影:这里的“经验”既是动词也是名词,创作过程中的所有准备工作,不仅转化成电影的内容,这些经验本身也影响并形塑、甚至成为了创作者自身。

在录音室里,洁西卡向声音设计师赫南形容着只有她“听到”的巨响:那像巨大的混凝土球落在被海水包围着的金属墙,浑圆、低沉,宛若来自地心的隆隆声。她以生涩的西班牙语形容着、以文字的语音试图勾勒听觉,事实上那甚至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在脑内的,以为是听到的听觉感受。创作者拨弄着控制面板上各种颜色的功能钮,向我们揭露/分享(电影)声音被制造的后台。这一场景将视觉(visual)的干扰降到极低,提高“听”(auditory)的重要性;展现以一种语言描绘着另一种语言,试图转译、贴近其本质的过程——母语为英语的蒂尔达以西班牙语描述,将脑内的声响转化成文字述说,而阿彼察邦透过电影的语言将他层次丰富的思考转换到大银幕上。

《记忆》是一部相当私密但又共享的电影。私密,是因为电影所蕴含的乃与阿彼察邦个人经验切身相关,片中每一个场景所呈现的,就正是他过去这段期间于哥伦比亚一地探索的结晶。他探索的姿态就像是新生儿初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听、正在看、正在感受事物那样的充满好奇心,一切都是如此新鲜、充满活力;但同时又像是拥有前世记忆的人那般,曾在其过往电影中出现的元素都在《记忆》中清晰可见:医院、丛林、洞穴(隧道)、人骨、万灵信仰、对记忆与睡眠的探究。这些个人与集体所经验到的,皆转化、储存在《记忆》这部电影里,透过在电影院感受这部电影的过程,我们得以共享阿彼察邦和他的工作伙伴们所拥有的一段人生经历,并且也成为我们经验的一部分,随着每一次的放映与观看,我们也一起在电影院里共享一段探险,正如洁西卡手贴着赫南的手臂,读取到他的记忆那样。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记忆》,2021,35mm胶片转4K影像,彩色,有声,136分.

我们固然可以用结构性的、分析的语汇去谈论《记忆》,但我宁可选择不如此,因为这是一部如此真与纯粹的创作。这部电影也标志着阿彼察邦进入人生新阶段的蜕变,创作《记忆》时的他给人感觉更自由、更无拘无束,甚至是困扰他多年的“爆炸头症候群”竟也随着在皮豪的拍片过程而消失,这使得《记忆》本身像是某种带有集体治愈力量的隐喻。然而,它不是任何个体的记忆本身,而是关于透过电影,记忆如何可能;它充满着不同的面貌,观众必须寻找自己接近它的方式。也许,下一次我们可以考虑在电影院里闭上眼睛,感受《记忆》的声音,想像电影作为一幅音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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