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究竟凭什么发言?”《艺术论坛》杂志国际编辑巴勃罗·拉里奥斯(Pablo Larios)在本期有关2025年沙特阿拉伯吉达伊斯兰艺术双年展(Islamic Arts Biennale)的现场报道中提出了这一问题,反思自己作为西方人的立场。“批评沙特侵犯人权、压制新闻自由以及残酷处决异见者固然容易。但与此同时,”他写道,“这个国家在改革方面展现出的严肃态度与实质性努力也显而易见。这种高度矛盾的状况,恰逢西方的道德权威几近崩溃之时。”雅各布·德雷尔(Jacob Dreyer)关于国际建筑事务所OMA及其后全球化未来的专栏文章同样以作者本人在吉达的见闻开篇,也尝试处理道德高地的剧烈转移:“我接触到的许多沙特人,包括女性和少数群体,都提到了一种切实的进步感,这与德国、荷兰或美国等国阴郁的政治前景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们究竟凭什么发言?今年三月,当我在上海洁净的人行道上散步时,我也向自己提出了同样的问题,看展的过程不断被来自世界另一端民主倒退和对多样性攻击的新闻打断。(我不禁想,美国的博物馆和画廊何时也要像中国一样申请展览许可?像上海油罐艺术中心的黛博拉-乔伊斯·霍尔曼[Deborah-Joyce Holman]个展——聚焦于黑人女同性恋者在影像中的呈现——这样的展览,还能在美国举办多久?或许,现在正是我们这些美国人虚心倾听那些在艰难环境下生存的人、向他们学习的时刻了。)从马哈茂德·哈利勒(Mahmoud Khalil)、鲁梅莎·厄兹图克(Rümeysa Öztürk)和基尔马·阿布雷戈·加西亚(Kilmar Abrego Garcia)骇人听闻的逮捕事件,到对大学和律师事务所赤裸裸的敲诈,美国越来越像那些以牺牲公民权利为代价换取光鲜基础设施的威权国家——只不过,美国连那些光鲜的基础设施都没有。与此同时,一些独裁政权似乎也在努力实现它们自己的“现代化”:所谓的“美国例外主义”看来不过如此。
杰弗里·韦斯(Jeffrey Weiss)在本期纪念今年二月去世的观念艺术家梅尔·博赫纳(Mel Bochner)的文章中指出,随着近年来美国“跌跌撞撞地滑向独裁”,博赫纳作品中的政治参与性变得愈发强烈。本期封面启用了他2012年的绘画作品《要么全部,要么没有》(All or Nothing),这幅作品取自以词典中同义词条目为基础,采用全大写字母和强烈对比色彩组合的系列创作——仿佛音量被调到最大。不用说,在当下这个利害攸关的时代,“不做就闭嘴!”“要么钓鱼,要么收线!”“不用就作废!”“不爱就离开!”“不成功便成仁!”“拼尽全力,否则滚回家!”等呼吁已具有了新的涵义。但正如韦斯所指出的,博赫纳的作品还具有更深层的政治性,因为它们审视了“逻辑体系、度量标准与符号表征中潜藏的模糊性与矛盾性”,以及“这些体系如何被价值观、确定性、偏见,乃至盲目的信仰所塑造,又反过来塑造着思想”。的确,“我们”究竟是谁,又凭什么“发言”?
本期杂志的其他文章中或许能找到一些可能的答案。德琳达·科利尔(Delinda Collier)和艾维·G·威尔逊(Ivy G. Wilson)在各自有关芝加哥艺术学院的“投射黑色星球:泛非艺术与文化”(Project a Black Planet: The Art and Culture of Panafrica)大展的文章中,聚焦于二十世纪泛非主义如何通过视觉符号、声波以及航空旅行等媒介进行传播,进而在全球范围内编织出一个社群网络。匹兹堡卡内基艺术博物馆馆长埃里克·克罗斯比(Eric Crosby)则探讨了将“参与度”以及近来的“相关性”作为艺术博物馆成功与否的主要指标的趋向,他认为这些标准削弱甚至否定了博物馆工作人员和观众的能动性。他的观点与汤姆·麦克多诺(Tom McDonough)对纽约艺术家空间(Artists Space)举办的迈克尔·阿舍(Michael Asher)展览的评论形成了共鸣,作者指出,阿舍建立在一种“民主且开放的冲动”之上的机构批判,在当下仍颇具意义。最后,在“清单”栏目中,阿拉斯加安克雷奇博物馆(Anchorage Museum)的首席策展人弗朗西斯卡·杜·布鲁克(Francesca Du Brock)在采访中强调了努力“在艺术家的实际处境中与之相遇”的重要性,认为应着力关注本地与区域的现实条件与文化投入。(这一观点与克罗斯比的呼吁不谋而合,即博物馆应当“像具备区域抱负的国际机构那样思考”,而不是反过来。)
归根结底,这些文章所涉及的是群体(community)的问题:个体如何聚合为群体?“我们”如何构建那些用以界定“我们”的范畴?个人如何同时参与多个群体?我们如何构建既能承认我们和我们身份的多样性,又能促使彼此之间相互认同的机构?我们如何在创造性劳动和物质层面上彼此支持?这些艺术家、艺术史学者和批评家共同提出的问题,传统上部分是由我们的公共机构来提供答案的。然而,在美国,这些机构目前正处境艰难:自上一期《艺术论坛》付梓以来,特朗普政府已试图关闭联邦教育部,撤销对博物馆与图书馆服务研究所的资金支持,将国家人文基金会拨款转向“爱国主义项目”,包括设立所谓“美国英雄国家公园”(National Park of American Heroes),并对史密森学会(Smithsonian Institution)的倡议加以干预,批评其传播“不当意识形态”,而且特别点名了史密森尼美国艺术博物馆(Smithsonian American Art Museum)的“权力的形状:种族与美国雕塑的故事”展(The Shape of Power: Stories of Race and American Sculpture)。特别鉴于这些情况,我们将继续发表文章,坚决对任何试图限制艺术家、文化从业者、研究人员与教育者工作的举措做出抵抗。同时,我们依然致力于促进国际间的对话,将站在艺术一边、反对独裁的个人与机构相互联系起来——并非作为一个同质化、全球化的“艺术界”(globalized “art world”)平台,而是作为一个思想、策略与希望得以延续的国际性“论坛”(international “forum”)。
文/ 蒂娜·里弗斯·瑞恩
译/ 黄格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