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何岸

何岸,《零号机》,2017,铁、亚克力、制冷系统、不锈钢、烤漆,139 x 202 x 46 cm.

“深紫”是继2014年“硬汉不跳舞”之后,何岸在没顶画廊举办的第二个个展。展览由七件相关又自足的最新装置组成,透过丰富的象征性语言,和对材料、形式、空间以及诸种感知方式的有机部署,意在调动我们关于性、死亡及宿命等终极命题的体认和想象。本文中,艺术家与我们分享了作品创作背后的思考和故事。展览将持续到4月30日。

这应该是一个有情绪的展览。因为,说实话自己现在挺绝望的,有很多不满、不屈和不耐烦,就想着快一点把下辈子过完。除了准备作品、展览和零散的阅读以外,更多时候,只有在去往各个地方古建、石窟的路上和现场,内心的焦躁才会有所平复。所以自己必须行走,只有在这个过程中,肉体才会有种莫衷一是的重量感,只有绑缚在一个像十字架一样的框架上,沉重的肉身才会飞翔。

在福建山区,蓝天白云跟动物一样瞅着你,山路的岔口有座很小的庙宇,门很小,仅能容身,玻璃框后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哪吒神像,正对着你诡异地在笑,窗明几净,香火刚刚熄灭,随着香烟飘荡的是人的余温,而庙宇的四周则是完全无人的山野。这个时候,它已经蒸腾了你的整个感知,而这样的体验只有在自己阅读特拉克尔和兰波的时候出现过,它超越了所有既有的经验和文本。

展览“前言”的这段文字描写的是2008年我在邯郸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情。当时我震惊了,所以一直不能忘怀。前年家里出事,路径邯郸的时候又勾起了这段记忆。适逢这次展览,总算有机会将它写了下来。实际上,文字部分和作品是密不可分的,它不是展览的说明,本身也是一个作品,但同时它也的确是扮演着“前言”的角色,可能属性比较模糊吧。但对我而言,它不仅提供了一个不在场的精神萦绕,一个不可见的可感的现场,也可以说是一个关乎性、死亡及救赎的思维或言语的目光。同时,它和展厅的现场并行对应,呈现了另外一个不在场的现场。

展览的标题“深紫”来自一组作品的名称,它是以一种颜色的感知试图回答经验、岁月和毁灭。特拉克尔用过深紫色的额头这个比喻,还用过狂喜的年代来形容深紫色,乔伊斯在写到“面对深渊”时也用了葡萄紫的海,后来我才知道葡萄紫的海早在古希腊就有给定的描述或象征,它指的是酒神和牧神的琼浆,其实就是另外一种黑颜色。与之相应的是另外一组叫“白光”的作品。在柏拉图的“洞穴寓言”中,光既指启蒙,也指黑暗和虚无。作品中有不少性的暗示,而性高潮其实跟光一样,耀眼而又瞬间,就像保罗·维利里奥说的,在那一刻,一切都消失了,仿佛坠入了一个虚空的深渊。

很多人比较警惕象征,觉得它过于古典,但在我这里,区别宿命感与否的限度就是作品本身的象征性。通常我是先确定象征的核心,然后视觉感官就会出现,材料也会反复在想象和实践中形成对比,这些都跟随着象征的机理。当然这个跟随也是很扰人的,紧密不行,疏散更不行,有时候甚至需要往相反的方向去获得,挺伤神的,所以只有不断地去找,去等。美妙的作品也常常是象征带着质感一起出现的,就跟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写死亡那样:“她就像尸体一样倒下。”在这里,死亡被尸体的重量和质感所管辖,而死亡成了尸体的象征。这样的处理手法一直诱惑着我,让我不断挣扎,竭力去找寻这种重量和质感,但很多时候找到了又会主动放弃掉,而在决定放弃的那一刻就如放弃爱情一样异常痛苦,且总会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要放弃它们,因为这样的放弃才会带出来属于自己的莫名其妙的象征。比如展览一共有七件作品,最初计划其实是六件,但我不喜欢“六”和“八”,我希望是个单数,因为单数很孤独,最后赶出来七件,巧合的是“七”在基督教中具有特别的含义(比如原罪、救赎等),所以也是宿命。当然“九”也很好,有很强的毁灭感,但来不及做了。作品《礼物》其实也是在回答这样的状态,很多东西都是突然到来,意外收获的,就像那颗幽灵般的钢珠,宛如一个人垂死挣扎时的眼睛一样在瞪着你,而其与母体(包括方铁管局部之间)的脆弱嵌合既暧昧,又有一种命运的不可知感;同样,凝结在撞击点的黑色树脂,既传达了一片死寂,也暗喻着一种重生。

几乎每个作品都经历过非常纠结、痛苦的推敲过程。如作品的形态,我既不想庸俗化为观念的具象,也不想抽离为一种简单的纯形式,既不想仪轨感太强,也不想完全失去控制。但这个度其实是很微妙的,能不能捕捉到有时候也是一种宿命。当然,我承认这个过程中,经验一直在左右着我,比如死亡感,本身也是来自自己的经历,所以有意无意都会促成这样的感觉,而且很多时候是随着记忆自然流淌出来的。不过,我不太愿意被贴上诸如“考古现场”、“社会介入”这样的标签,我需要的是作品跟文字的转动,只有这样,它自身的量感与文字的不在场才能构成一种悖论,显现出它既笃定又不确切或不真实的一面。就像《深紫》,它“还原”的是闽东山区路边丢弃的铁管和蓝色扣板,并用金属搭建了一个制热系统,展览现场,它就像一条残喘着的大蛇匍匐在地上,通过触摸,我们可以体验到它的温度及其变化;《零号机》的结霜系统也像一个呼吸中的无机体,呈现了冷暖、死生或毁灭这样一种混合;献给母亲的《白光》中的负形光柱是死亡之光的遗留,至于其方形外壳,你可以当成“藏珍阁”或魔术盒,也可以看作骨灰盒,而它所呼应的正是“前言”中提到的“舍利函”。

其实,原本不想过多解释作品,因为无论文字本身,还是展览现场,我觉得已足以传达我的感受、想象和情绪。当然,就像展览“前言”一样,你也可以不把这篇自述作为解释,不妨同样视为与展览平行的一个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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