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12月22日,冬至,一年的尾声,也是位于北京交道口北二条胡同的家作坊HomeShop──这个被描述和定义为社区艺术空间、公共空间、合作型空间、另类空间、乌托邦等等等等的所在──的尾声。他们把此时此刻称作“最后的黄昏和最后黎明”,写在前厅外平日里用来播报天气和思想的小黑板上,几条不知什么时候枯萎了的藤蔓耷拉在一边,偶尔有路过的人走近往里看两眼。透过大玻璃窗望去,下午才从印厂出来的《附录》(Appendix)──家作坊最后的出版物──依次铺开在长长的工作台上, 每一本都被彩色丝带系上了大小不一、天马行空的各类物件:一条胖丝瓜,一个小葫芦,黄色卷尺,金色酒杯,一截格子布,一只不会亮的灯泡,一个木制马桶小模型,一根金属钻头, 一把不知道开哪扇门的钥匙,一个没有钥匙的锁......之所以叫《附录》,有人说,腾出空间──也是一种形式的“附录”。作为最后的礼物,《附录》和它的捆绑物一起,等待着家作坊所有的新朋旧友们。大家都自觉不自觉地在每一句话之前加上“最后的”,其实并没有“最后”这样一个时刻,每一刻都是最后,也是最初,就像这本由43个样式不一的小短篇组成的《附录》──思维和回忆的集合──它的封底写着“……就像一条尾巴,它不会永远不掉,但会像蝾螈的尾巴那样,断了之后的某一天新生,再见,若初见。”除了“礼物”,当天还有机会顺走一些免费或特价甩卖的旧物品,据说下午一开门,就被街坊邻居们一抢而空了。把剩余、闲置的物品与材料送给/交换给所需之人,物尽其用,一直家作坊日常实践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他们将此视为一种探索关系艺术(relational art)和文化交流的形式。家作坊最初的想法是关于作为介质的材料(通过物件、空间、城市、建筑、设计)如何代表和触及人、空间和组织与日常生活的微观政治之间的关系。家作坊创始人何颖雅说:“我们正是通过‘形式’来理解事物的政治性。”
夜晚降临得特别快,那天是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冬至,太阳直射南回归线,那天之后,白昼就将开始变长,明亮更多。那晚的食物不是冬至该吃的饺子或馄饨,大家挤在水蒸汽弥漫的厨房,每个人都端着一盘泰国绿咖喱!厨师还在灶前忙着煮一大锅素食冬阴宮,但他完全是个陌生人,后来我们知道厨师另外的身份是电影导演和制片(曾帮阿彼察邦[Apichatpong]工作),再后来我们发现他还有着更多令人惊讶的身份。这与家作坊一贯的精神气质多么相符!永远的好奇心,以及向他人的全然敞开。而他泰籍华裔的身份,也和家作坊很多人相似,说不清道不明。Michael Eddy,艺术家和作家、家作坊的组织者之一,他说事情的重点在于,当晚的厨师是泰国人,并为大家做了泰国菜,从他个人“狭隘”的理解来看,泰国菜已然成为关系艺术的某种象征性仪式。关系艺术也许可以作为理解像家作坊这样的地方的一个角度,这也是为什么家作坊会被北京或更大的艺术圈既接纳又排斥的一个原因,而大家对此并未介怀,也是为了能够保持住家作坊之所以为家作坊的那点微妙。
和美术馆、画廊里高大上的展览开幕不同,这里的访客们虽也举着酒杯(更多的是端着饭碗!),虽也社交寒暄,来来往往,但每个人还顺手为别人提供着各式各样的帮助,同时也恰巧获得自己的一点所需,哪怕仅仅是一次与陌生人的倾谈。人们陆续前来,家作坊的组织者、各种合作者、艺术家、设计师、策展人、艺评人混在北新桥、交道口一带的街坊邻居大爷大妈之间,老外说着中文、中国人说着外语……这个夜晚,就像家作坊以往所有的活动那样──尽管这是最后的相聚──气氛依然热烈、活跃、混搭而和谐,几乎成功回避了伤感。只是一个醉酒的姑娘连着重复了好几次,“我们真的不怀念,我们真的不怀念。”
何颖雅问我,或是在问她自己:“我们怎么知道过去这五年有意思?一个老师对我说要看我们未来往哪儿走。我们未来往哪儿走呢?”Fotini说:“这里是我们尝试创造和曾经共同栖居其中的地方。”欧阳潇说:“三年中通过家作坊得到了友谊,也失去了友谊,算来算去,还是遗憾比欣慰更多一点。”曲哥说:“我不想结束。”Michael说:“不像决裂,更像延续。”Emi在一边抱着他们的儿子马铃薯Lowell,笑而不语……挨着个儿问这些家作坊的“核心人物”:“那么接下去呢?”
那么接下去呢?未来会发生什么?一半必定不出所料,一半仍是个悬而未决的谜。有人离开北京,有人离开中国,有人继续住在相邻的胡同,开始每天坐地铁去城市的另一头朝九晚五──“正常地工作”……无论怎样,大家都将带着这几年在与家作坊共同的探索、实践与成长中所获得的潜移默化的能量继续前行。关闭的只是交道口北二条那间有着一颗病枣树的四合院,家作坊其实更是一群人,以及他们思考的集合体,它的精神仍在空气中飘荡。所以在哪里有什么重要呢,像Fotini说的,没有什么会真正结束。只要观察和思维还在继续着,只要我们都还活着,还在创造,一个微笑,真的,相逢何必曾相识。
文/ 张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