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纪念碑”展览现场,2017. 摄影:Alessandro Wang.

对于阿彼察邦而言,电影和装置艺术都是光、颜色和影子。在上海香格纳画廊的“纪念碑”个展中,他把自身的记忆图景和梦境中与创伤、震惊、陌生相关的刺点(punctum)平铺、叠化和隐没在环境之中,使之成为需要观众带着时间和个体经验去体验的意趣(studium)。一方面,他试图避免过多地陈述自己的作品。他相信他人对其作品的共鸣来自对光的直觉——人们像是在热带丛林里的动物一样,总会被吸引到火光周围。但同时,他并不抗拒叙述自己的来龙去脉。在中国时刻变化的图景之中,他希望观众能够对光、对感受和故事的变化保持敏感。“纪念碑”将持续至7月27日。

纪念碑的双重意义,都意指巨大的重要性。一方面,我向来关注我自己的记忆和集体记忆,这些如光线一样无形的东西;同时我也被泰国随处可见的实体的纪念碑吸引。这是两个对比非常强烈的意义,一方面脆弱并且是非物质的,一方面非常坚硬扎实。我的装置艺术、影像作品和经典形式的电影都是这样的纪念碑,它们同属于一个宇宙。虽然形式不同,但归根到底都关于光线:装置更关乎光线和空间,而电影则是光线和时间。

电影和艺术之间的界限非常细微。《影子》(Invisibility, 2016)这个作品就好像两部电影,在其中我关注的是“看见”和“看不见”的概念。没有光线的情况下你仍然能看见东西——这就是梦。《幻梦墓园》(Cemetery of Splendour, 2015)讲的是一个人进入另一个人的梦境的故事。作为电影的延续,我把电影中的角色挪到了未来,在那里他们仍然分享梦境,光线变得非常稀有。它的政治指涉很明确。关于观看、看见,以及看不见——这本身就是政治。过去三年里,泰国军队控制了许多基本的东西——去看到、知道的自由,去获取信息的自由。

没有灯的时代,人们依赖光线,想象光的存在也是危险的。《影子》的故事讲的是一场“光的风暴”;而在我2009年的《原始计划》(Primitive)装置作品中,几个少年梦见未来,穿越到未来被军政府抓住,当权者向他们照射光线。当你被这种特殊的光线照射,你的真相就倾吐而出。所以光有时会变得非常危险;但你又需要光,因为你需要做梦。

我们在光中想象危险,同时想象生命的美。而和光相对,动作/移动(movement)是黑色的,因为它是反光线的,把我们从光线那里移开。

《俳句》(Haiku, 2009)和《宫殿》(Palace, 2007)是分别来自不同时间段的创作。我把它们并置在同一个屋子里,首先是因为红色。这也延续了我自《原始计划》以来的色彩——在60-80年代之间,红色在泰国被禁止;后来它也是泰国红衫军运动的颜色。红色在此也是一种表达,它意味着力量和颠覆。同时,这几个穿越到未来的孩子,和在宫殿中游荡的狗一样,都在体制中逡巡的外来者。《烟火》(Fireworks)是一系列“烟火”作品的延续,同样带有我对于整个国家的政治评论。泰国是一个安逸的地方,但同时也让人觉得窒息。2014年政变以来,我们这些媒体业者觉得自己变成了思想的奴隶。创作“烟火”时,我首先被火的动态吸引。火给你带来温暖;但同时,它也带来毁灭。我在火球中烧了很多东西,有风扇、鞋子,你未必能看清其中的东西——火是在后期加上去的,这就像在做一个建筑。

水和梦把我们带到同一个地方。坂本隆一把他的新专辑《async》专辑发给我,我从中挑选了两首曲子组接在一起。我把自己拍影像日记的摄像机寄给我的朋友,让他们拍摄自己和另一半睡觉的画面,并把素材回传给我。睡眠和做梦的时间是最为私人的。当你闭上眼睛,你最为脆弱, 无法自卫。

在《记忆,皮豪》(Memoria, Pijao, 2017)和《记忆,海边的男孩》(Memoria, Boy at Sea, 2017)的视频中都有几何错觉。我曾经有过一次几何错觉,但仅有一次。但我一直会有听觉错觉,即使这次来中国,在早上我都能听到那种声音。在我正在创作的有关哥伦比亚的影片中,我可能会用上这样一种尝试。

去到哥伦比亚对我而言是全新的一章。有灾难的地方对我有独特的吸引力,整个拉丁美洲充满了这样的灾难:地震、山体滑坡、火山、谋杀,人的挣扎的历史。我关于创伤史和如何表达创伤的资源来自拉丁美洲。亚洲太缺乏这方面的表达了。

哥伦比亚充满了暴力和不确定的地方,我对这里没有记忆。在哥伦比亚,我的整个体验是放大的。我不可避免地一直将这里和泰国比较。这里的地貌——山比泰国的要高上三倍,一切都让人紧张。我采访了很多人,像《原始计划》中一样,处理有关集体记忆的问题。我几乎隐没了自己,尽量吸取所有的信息,希望在创作的时候不会太个人化。

我刚刚把大纲给制片人看,我们都同意这和我过去的片子一样,对光很敏感,对现实和虚构的关系很敏感。我不知道这次的实验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之前我唯一一次在其他地方拍摄的经历是在阿联酋。对于我来说,如何走出自己的安全区是个巨大的挑战。正像我重复使用医院、雕像这些记忆版图中的元素一样,我对泰国的一切都过于熟悉。我需要一些新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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