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评 CRITICS’ PICKS

“第二届北京国际摄影双年展:陌生的亚洲”展览现场,2015.

北京

陌生的亚洲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 | Cafa Art Museum
北京市朝阳区花家地南街8号
2015.10.15 - 2015.11.29

1978年,时任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摄影部主任的约翰·萨考夫斯基(John Szarkowski)策划了名为“镜与窗:1960年以来的美国摄影”(Mirrors and Windows: American Photography since 1960)的展览。在为展览画册所写的文章末尾,萨考夫斯基说道:“他们之间的差异并不是以他们作品的相对力或者原创性来衡量的,而是他们对什么是一张照片的概念的理解:它是一面映照创造它的艺术家肖像的镜子,还是一扇让人更好地理解世界的窗户?”镜子与窗户成为了摄影创作的经典类比,前者代表着艺术家的个人表达,后者象征着对外部世界的关注。不过,萨考夫斯基也强调,他并不想将二者置于对立的处境,而是突出二者间的联系以及互相转化的可能性。

在我看来,此次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的以“陌生的亚洲”为主题的第二届北京国际摄影双年展正是对萨考夫斯基提出的“镜与窗”概念的一次当代阐释。展览的四个单元“内部·他者”,“冲突·边界”,“空间·存在”,“文明·向度”提出的最根本的问题就是:如何观看亚洲。观看的过程要由两个对象完成,也即观看的主体和被观看的客体。那么,展览主题中的“陌生”所针对的观看主体是谁?“陌生”表明的是观看主体对于被观看客体的不熟悉,这样说来,这种陌生的关系很容易产生观看“他者”时带有的猎奇目光。但是,作为一个在中国、也就是在亚洲之内举办的展览,其面对的观众群绝大多数来自属于这一文化、政治、地缘范围内的“我”,因此,无论是作为挑选作品的策展人,还是参观展览的观众,这一观看的目光也就更加耐人寻味。

这一问题同时也存在于摄影师的创作过程当中。他是一个积极的介入者?还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他是融入被摄对象(环境)氛围的“我”?还是来自不同领域的他者?在观看整个展览的过程中,这个问题始终萦绕不休。诚如策展人所言,亚洲多样的地缘地貌、丰富的宗教信仰和精神文化形态要比“欧美”复杂得多,在身份认同上较之欧美缺少一致性,也就导致在不同文化之间更容易产生“陌生”的认知,实践者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踏入一种西方审视的视角。并且,摄影(录像)技术本身源自欧洲,其语言模式不可避免地带有欧洲文化的传统,这就为实践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何在观看和表达自身文化的时候不落入他者的窠臼?

以展览第二单元“冲突·边界”中的两位实践者的作品为例。沙伊·克雷默(Shai Kremer)的《室内,城市战争训练中心,泽伊立姆》(Urban Warfare Training Center, Tze’elim)的画面中心有一扇不规则七角星型的窗户。在他的另一幅作品《扎乌拉》(Zaura)中,破损的墙壁中央的圆孔也形成了一扇窗户。不过,前者中的窗户区分了室内和室外的空间,后者中的窗户则没有了内外的分别。在克雷默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的窗户元素暗示了他对观看方式的理解,空间上的分别的消失表明了观看位置的不确定,作为拍摄者的他同时从内部观看也从外部观看。于是他的身份也就不再是二元对立的他者与自我间的一个,他同时是他者也是自我。

蔡东东的作品《射击练习》表现了另一种观看方式:一面镜子将画面中人物举着的枪口反射在了自己身上,射击的人也变成了被瞄准的人。在这里,镜子的反射所蕴含的寓意不同于萨考夫斯基所说的艺术家个人表达,它提出的是对自身观看的反思,是对观看权力的质疑(如果我们联想苏珊·桑塔格对“摄影”与“射击”两个词的关联的阐释)。在镜子中并没有他者与我的区别,二者的身份是统一的,但同时也是模糊的。在蔡东东的作品中,身份的认同不是来自与外界标准的对比,而是对自身的观看。

萨考夫斯基在“镜与窗”展览的序言中描述了图片杂志的没落以及新闻摄影的无力,实践者们不再相信摄影反映社会重大问题的能力,越南战争的图像给人们带来的印象不是政治上的,不是军事上的,甚至也不是道德伦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而他的目的是为摄影寻找在艺术话语内的一席之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窗的功用与镜产生了融合。“陌生的亚洲”其正相反,策展人站回了摄影对社会人文以及现实纪录的承担的立场上,重拾摄影作为一种艺术方式对社会问题展现的信心——正因如此,她才是对“镜与窗”的一次当代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