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评 CRITICS’ PICKS

  • 钟笛鸣,“凹”展览现场,2024. 摄影:Cra.

    钟笛鸣

    天线的线 | Antenna-tenna
    上海市静安区曲阜路9弄B1层7号
    2024.09.12 - 2024.10.26

    钟笛鸣的装置作品具有简洁规整的几何造型,封闭、平滑、低饱和色的外表让人感觉仿佛某个重要功能等待着被启动。而在不起眼的孔洞、凹槽里总是出人意料地隐藏着另一个微缩版的装置、一个更小的几何体或一丛细碎的颗粒。它们令我不断想到智利作家本哈明·拉巴图特(Benjamín Labatut)通过文学虚构扎入物理学家、数学家意识空间的小说《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钟笛鸣借由这些具有强烈模型感的作品试图再现的,其实也正是科学家撞到知识壁垒时的壮观场面,好奇心与被撼动的意识界限。

    比如展厅里伫立的一个直径三米半、两米高的巨型水泥色圆柱体,它堵在墙角,很容易给人一种“什么也没有”的印象。即便有工作人员的提示,我也依然无法看到比我高的圆柱体台面上的东西——除非借助工具(手机拍摄)、或者后退到合理距离眺望。那是如同登月照片般的场景:广阔异质的“地表”上散布着成簇、成组的几何构件。比例尺瞬间放大了许多倍,刚刚还被困在水泥墙脚的我化作登月宇航员。作品名“最后一道菜”似乎向观看者透露了若干线索:核战争、太空争霸、黑暗森林法则——艺术家喜欢在标题里隐藏或暴露些什么,如同她在作品中做的手脚。

    不过,我对这位在深圳长大、在美国读书和生活的艺术家真正产生兴趣,是因为发现在她令人联想到高速城市化或幽闭太空科幻的冷酷工业感视觉语言之下,却包裹着一颗微小、孱弱甚至有些自怨自艾的内核。这一内核提示了个体在宏大世界中的绝对孤独。

    在装置《高枕无忧》(2024)里,还藏着一件名为“高危”的影像作品。仿佛青铜材质并带有百叶窗式皱褶(看看这奇异的对比)的枕形装置靠近地面处开了个小口,观众需要彻底匍匐在地上才能凑近看清里面闪动的影像:一根冒着热气的通心粉,被线拴着,在玻璃碗壁上一边跳舞一边哼哼唧唧唱着歌。2分45秒的视频和出现在其他作品题目里的“九分熟”、“嚼劲十足”(《九分熟的寰宇革命》、《直到无所畏惧为止都嚼劲十足》)一样,暴露了艺术家对味觉、口感的渴望——外表冷酷无机的高科技模样下,分明藏着对生命力的强烈呼号。

  • 闫欣悦,“重游”展览现场,2024. 摄影:凌卫政.

    闫欣悦

    胶囊上海
    中国上海徐汇区安福路275弄16号1楼
    2024.05.25 - 2024.08.10

    闫欣悦于胶囊上海空间的全新个展,如其标题所示,是这位曾生活于上海、后移居洛杉矶的艺术家在其绘画旅程中的一次时隔三年的故地“重游”。本次展出的十余件画作在延续闫欣悦所擅长的室内与城市风景题材的基础上,更显示出对人物刻画的青睐。较其先前的创作,这些作品有着更为浓郁暗沉的色调,仿佛历经风霜的旅人,“皮肤”散发着年月的累积和并非一贯顺遂的移民经历所练就的沉着。

    观看画中场景,我们仿佛也置身某种能唤起共鸣的人生决定性时刻:在《他和他的风景》(2024)中,商场里常见的扶手电梯互相交错,一个拥有蝴蝶般灵巧双翅的男性人物正伏在楼层的栏杆边,沉浸于休憩或冥思,与周遭被各种光线映射着的金属质感的空旷空间,在互相的角力和变形中,一起向下卷入某种神秘又多少有些宿命感的尘世尽头。另一幅标题与之形成对偶的作品《她和她的风景#1》(2024)采用了少见的竖幅长构图,画面顶端深紫色夜空中的绚烂烟火透过瀑布的坠落倾泻而下,仿佛随时要触及画面底端悬崖边上的渺小人物,却又丝毫不能侵扰她(画家本人)自得的心境:隐逸于一片精神的净土中,某种文人绘画的诗意涓涓流淌。

    闫欣悦选择在未经石膏涂料打底的画布上直接上色,使得画面较之先前干涩而粗粝了许多,就像未经打磨的生活和那即将铺面而来的残酷考验——这或许是亚裔女性移民所面对的生存挑战的隐喻,也指向政治暴力图像充斥着大众传媒的时代下绘画本身的困境。不难发现,闫的创作已从过去亮泽或俏皮的视觉语言逐渐演变,开始表现出某种粗糙而原始的线条魄力;她似乎决然要与过去的趣味拉开距离,试着在一场绘画的自我审视中描绘属于自己的故事。在对绘画题材的推演上,闫还是一如既往地考究。她擅长对普通日常的瞬间做出其不意的转化——不论是《自爱时光#1》(2024)中戴着发光美容面膜的女主人的居家时分,还是《悠闲的下午和“昼颜”》(2024)中对电视剧二人世界情感纠葛的镜像诠释,或是《等待》(2023)中透纳式的构图和色彩下机场停机坪的惆怅——以此提示离散者被迫戴上的无形身份面具,无处言说的私人情感和家庭烦恼,又或者对某个时代政治理想终结的惋惜。在闫欣悦的绘画里,生活就像一次次仓促的被迫出逃(《无题》,2024),画中人(也许是艺术家自身)没法带上太多随身之物,她需要的只有她最为珍视的直觉——不论是艺术还是伦理上的。

    闫提到她之所以选择这些题材,部分原因是她希望记录近年来遗失的人或物。这样我们也许就不会对一幅李玟肖像的出现感到意外。《想你的365天》(2024)描绘的是李玟演唱英文版《月光爱人》时的舞台形象。在对这位去年夏天溘然离世的华裔女歌手的广泛悼念里,许多人所缅怀的,其实是一个由善良、信念和勇气支撑,却看似一去不复返的国际主义的世界——而这正是闫欣悦的绘画“重游”所显现的新的向生力量。

  • 陈轴,“行旅图”展览现场,2024,西岸美术馆与蓬皮杜中心五年展陈合作项目联合策展项目,摄影:Alessandro Wang.

    陈轴

    西岸美术馆
    上海市徐汇区龙腾大道2600号
    2024.04.26 - 2024.09.17

    和本次陈轴的个展“行旅图”同名的铅笔画长卷挂于展厅中轴墙上,并为整个展览定下基调:在如剧场般的空间内,艺术家分别撷取山水画和超现实主义范式,让景与物的铺排具有了某种流动感。诸多意象的反复出现——如瓶子、人耳、水迹、蜿蜒的裂痕和螺旋曲线等——让通常意义上的“移步换景”变成了对相似景物的反复遭遇。展厅另一头与之相对的是三联画《传说中的缺席》(2022):在画面较中间位置,或直立或倾倒的三个瓶子因其中一瓶后方由铅笔擦痕留下的诡谲阴影而颇具形而上意味;而画面右下角占据墓穴上方的瓶子却显得更写实与可触,瓶身上密密匝匝的纹路凸显的破碎状态与墓穴中暗示的死亡幽微地呼应着,正如画面左方躯体石化的牛与它周围浅浅漾开的水波,都是让可见之物与不可见之物,生与死共存的双重结构。《缺席的在场》(2022)和《幻觉的缺席》(2022)有着相同的尺寸和基本构图:前者中,一只瓶子独自躺在前景,画面偏左上方的黑框里显示出室内环境的不等比例的投影;后者中,两个瓶子出现在黑框背后,并无限贴近它,黑框前有两条缠绕的蛇,一条如裂痕般的细线从框内纵贯而下,细看可以辨认出黑框边缘隐约可见的英文句子:There is no snake in the mirror(镜中无蛇)。瓶子在陈轴的画中是否如马格利特(Rene Magritte)的水杯在他的《黑格尔的假期》(1958)中既是容器本身,又以精神客体(mental object)的形式背离其自身?那么,人耳之于陈轴是否也如眼睛之于马格利特,既是作为主体的感知器官,同时也是被凝视的客体?

    展览里唯一的一件影像作品《暴雨将至》(2024)被投影在悬浮于展厅中的“超然亭”内,观者需躺在亭中的白色布垫上仰望男女主角之间这场不仅在树林一隅,也在微信聊天界面上发生的交谈。男性人物是陷入数字昏睡(digital lethargy)、身心俱乏却又充满困惑的人类样本,他围绕身体性、虚构与真实等话题输出的大段信息是存在主义危机催生的又一诗意宣言;女性人物则以靡靡之音唱出源于南北朝志怪小说里的唱词,或是在微信上发出以蜿蜒线条为主的表情包去消解前者精心编辑的冗杂诉说。乍一看,这或是体验派与方法派间的再一次交手。但在所有的故事和对话之外,我的目光被微信键盘下方那未被选择但根据打字人的输入记忆法排出的带有意向性的语词们长久吸引,相比宏大叙事而言,它们是零散庸常的,如瓶身的碎痕般,爬满现代生活的每个角落,将死亡的召唤抵挡在意识门外。这般全然暴露的真实让自相矛盾的语法游戏不再苍白与遥远,它或许是艺术家悬置暴雨将至未至前的这段时空的用意所在,即在精神客体对疲惫不堪的主体进行全面裹挟时留有自我消解的余地。也正因如此,女性人物对图像和声音的轻盈运用并不是全然宣告了文字的枯竭,而是让男性人物的晦涩宣言有了新的可读性。

  • 安东尼·蒙塔达斯,“远去/近来”展览现场,2024.

    安东尼·蒙塔达斯

    Vanguard Gallery
    上海静安区曲阜路9弄B1层8号
    2024.04.27 - 2024.06.22

    安东尼·蒙塔达斯(Antoni Muntadas)的艺术实践发生在艺术、社会科学与媒介分析的交界处。从景观、转译、档案、恐惧到权力结构、公共空间,这位自1970年代初就从西班牙移居纽约的艺术家在过去几十年间不断更新和扩展自己的研究主题。近日在Vanguard画廊开幕的蒙塔达斯个展“远去/近来”(Being Far / Being Close)精准传达了他作品中的时空广度。

    《建筑/空间/手势II》(Architektur /Räume /Gesten II, 1988-2017)由十组档案照片构成,每组包含三张照片,分别拍摄了手势、会议室和建筑。手势如表情(比如,可能表示思考、独断、踌躇满志或者紧张);会议室则暗示着交锋、协商或决策;而建筑总带有社会经济和权力的象征意味——并置的三个变量交织成揭示它们之间隐秘关联的方程式。关于手势的研究在单频道录像《肖像》(Portrait, 1994)中表述得更为直白:蒙塔达斯的镜头始终对着一位政治家的手,仿佛相比经过训练后能够控制或掩饰情绪的脸部表情,手势是一种更接近真实的语言。

    语言和转译是整个展览的核心主题。“语词”(City Sentences)系列展示了艺术家从上世纪末至今二十多年间拍摄于西班牙、哥伦比亚、巴西、阿根廷、法国、墨西哥、中国等十几个国家的街头标语。这些看似鼓舞人心的语句却因为在不同语境下、出自不同政治倾向的人物之口而变得复杂,时而透出反讽的底色。《野草》(Malas Hierbas, 2021)将西班牙修道士及植物学家弗朗西斯科·曼努埃尔·布兰科(Francisco Manuel Blanco)编撰的《菲律宾植物志》中的植物图样绘制在西班牙塞维利亚产的著名的La Cartuja瓷盘上。通过大西洋贸易船登陆菲律宾的入侵物种仿佛殖民主义的隐喻,而旨在记录当地资源的植物图录本身亦是殖民工程的一部分,凝结着大量未被署名的土著的劳作。《转译:待命II》(On Translation: Stand By II, 2006-2018)和单频道录像《转译:观看》(On Translation: On View, 2004)则基于在不同文化中对日常生活的观察:前者以灯箱照片的形式展示了一系列世界各地的排队场景——一种被规训了的待命姿态;后者将镜头对准候机楼里剪影般望向远方的人,观看和被观看的主客体关系同样被转换。

    印刷在一块建筑胶合板上的摄影作品《建造&想法》(Construction & Ideas, 2024)是本次展览的最新作品。蒙塔达斯从上海司空见惯的高层建筑中看见了不同时间、想法和风格的痕迹,其中既有作为外来者的好奇心和新鲜视角,也提示了艺术家创作的方法论,以及观众解读作品的线索,就像展厅入口处的台灯装置作品《看 见 感知》(Look, See, Perceive, 2019)所提示的:对于蒙塔达斯的创作,需要看、见、感知的三重参与。

  • 胡项城,“天天问”展览现场,2024. 图为作品《十万个十年计划》,2024.

    胡项城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 Power Station of Art
    黄浦区花园港路200号
    2024.04.14 - 2024.06.09

    胡项城将最大体量的装置《十万个十年计划》(2024)放在PSA一楼展厅入口处,展览陡然步入最高潮。作品的引子是艺术家本人参演的录像,录像在一截集装箱里放映,两只石狮子把守在箱体两侧。屏幕上,这位曾做过厨师的艺术家藏在幕布后,像表演皮影戏一般用自己的身体轮廓表演了一段烹饪动作——一套生物链的微小循环由此开启。随后,其他演员加入表演,将胡的绘画一一展示。集装箱背后,高耸的脚手架搭建起作品的基本结构,种种“蓝图”被填充其间:介于飞行机与人形之间的十字形符号,富有叙事意味的神秘绘画,以明代试图乘火箭升空而不幸遇难的官员陶成道为主题制作的浮雕石碑,信心满满的社会主义风格人物雕像,放置着火箭残骸的玄武岩,被迫穿上鞋子的木雕猩猩……所有这一切构成了这座高二十二米,最长边近三十米的巴别塔——或许也是一艘诺亚方舟——的主体。它毫无违和感地与作为前发电厂工业遗迹的美术馆空间呼应,将展场深处通往上层空间的巨大楼梯消化为自身的一个注脚,指向人类对增长与发展的无限渴望。

    开设舞台,牵扯观众的情绪随戏剧情节的起伏发生共鸣,是展览运作的一层逻辑。沉浸化(胡项城直接将自己工作室的一小部分搬到展厅内,名为“胡项城工作室”)和陌生化的手法交互并用,展览的媒介依然无法和限制表演时间的戏剧完全等同,这导致戏剧冲突分散的可能。但事实上,展览的主题——生物世界里永无停止的排他和共生交替的紧张关系——弥漫在现代城市生活中每一个角落,美术馆亦不例外。从这个意义上说,胡项城只是用寓言化的形式,把观众当下所处的生活世界“翻拍”给观众看。在装置《管窥》(2024)中,艺术家选择用本来埋藏在地下的水泥管道作为基本框架材料。其中一段管道里塞满塑料管,许多小玩偶被置于其中。每位塑料管中的“居民”既对紧邻有所察觉,又彼此隔离。盲目的视野促成盲目的焦灼,以及盲目的竞争和消耗。

    胡项城并未在作品中着意渲染城市化进程中的暴力感,而更多将碳基生命的趋利避害视为一个未曾被道德判决的整体化事实。这种松弛的态度或许能够解释他创作里另一些更为难解的内在联系。比如在录像《宇宙神经探》(2024)中,为屏幕上反复切换的神秘符号配乐的,是他用上海话数数的声音。艺术家试图以此与“不明外星文明、超级智能”“保持梦幻般的联系”。与西藏师生十人共同创作的绘画《山海大观》(2024)与之类似:观众能看到的只有厚重的浅色颜料肌理中浮现的彩色物质,而颜料表皮下各人埋藏的秘密无人知晓,也无须统一。在胡项城看来,物种的、社会的、文明的达尔文主义都是需要被反复商榷的单一尺度——作品《尺度》(2024)悬挂在展厅中的被拉扯变形的各类尺子仿佛暗示着艺术家对标准唯一所带来的强权困境的反思——即便有时候趋利避害的天性会导致历史目的论的结论归纳,但思考“何为利害”依然能为我们提供多元的、持续的(正如展览标题“天天问”所示)讨论空间,以制动世界濒临运转脱轨的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