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BOOKS
2021年,李琴峰以日语小说《彼岸花盛开之岛》入围三岛由纪夫奖,并获得第165回芥川赏,为首位获奖的台湾作家。李琴峰生于1989年,15岁开始自学日语,并创作中文小说。2013年,她前往日本生活,就读早稻田大学大学院日本语教育研究科修士课程,2017年,以日语小说《独舞》获得第60回群像新人文学奖优秀作品,2019年,又以日语小说《倒数五秒月牙》入围该年度野间文艺新人奖及芥川赏。
性别议题在李琴峰的创作中几乎从未缺席。《倒数五秒月牙》收录了两篇作品,一是《倒数五秒月牙》,女主角林妤梅一直惦记着在日本研究所时期相识的日本女同学浅羽实樱。毕业后两人分道扬镳,台湾人林妤梅留在日本工作,而日本人浅羽实樱则到台湾工作并结婚生子。小说以两人久别重逢的一天为轴线,延展出两人的异国生活、文化冲击以及林妤梅深藏心底的、对于实樱的单向恋慕。第二篇作品《圣夜丝》则透过描写旅日的台籍女同志的同性恋情,具体而微地呈现作为一个在语言、文化、性倾向等各面向都位居“少数”的女性在日本生活的困境。
这两篇作品皆呈现了李琴峰一贯的关怀,她在看似恬淡无害的女同志爱恋中,埋下了一些刺,因为国籍差异、文化冲击,挑出了“少数者”在日常生活中所感受到的不适,虽然表面上看来无伤大雅,却晃动了生存的根基。像在《倒数五秒月牙中》中,嫁进台湾人家庭的实樱看似过得舒坦,小说却写出了那些难以融入的幽微细节,例如,名字。“实樱觉得,还是日语的汉字看起来最让自己安心。……然而只要住在台湾,‘淺羽実桜’无论如何都必须成为‘淺羽實櫻’。”而这些看似平淡的作品纷纷入围了日本文学界的几项大奖,或许也暗示着,李琴峰的作品以一种绵里藏针的方式,以异乡人的视角与笔触,戳中了日本文坛。
李琴峰曾在访谈中提及赖香吟的《其后》(2012)与邱妙津的《鳄鱼手记》(1994)对她影响极大,其创作也承继了台湾90年代风起云涌的同志文学养分。作为台湾某辈艺文女同志的投射对象,邱妙津的小说已成同志文学经典,其人其事(她于1996年在巴黎蒙马特自杀,其遗作为另一本经典作品《蒙马特遗书》)也长年在女同志圈传颂。2012年,邱的挚友赖香吟出版小说《其后》,小说内容写得便是邱妙津离世之后,其隆重与浓重,应亦可视为台湾伤逝文学之经典。实际上,如今回望,90年代的同志文学从来不仅止于描述认同的启蒙、同性间的爱欲及其带来的伤害。随着解严与民主化运动的骚动,同志文学作品亦碰触了当时威权社会的底线,年轻的小说家们在文学中尽情地试探情欲的可能与界线,藉由“酷儿”的学术之名,敲醒被迫沉眠的台湾社会。
由此,自陈承袭了90年代同志文学传统的李琴峰,其作品便展现出一种奇妙的矛盾感,在《圣夜丝》中,她以清淡柔顺的语调写出一种隐忍的伤痛,小说中让人以为无害的部分或许源自台湾因长年为威权体制所控而留下的体质——表面地包容差异,内化了的善良与礼节;而小说中无处不在仿佛只是日常抱怨的不适感,或许才是李琴峰的创作核心。她在芥川龙之介奖的得奖演说或许解释了所有不适的根源:“或许是因为我在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世界的罅隙。世界的罅隙,荒谬的墙,阳光不到的角落。早在彼时我便发觉,自己决计成为不了那种能被世界祝福、欢迎的人类,这个事实折磨着我,使我绝望,并在我往后的人生中,种下了深植心底的根源性的惶惧感。”
若是熟识邱妙津的读者,也许能立刻辨识出“荒谬的墙”出自《鳄鱼手记》,小说以“荒谬的墙”精准且温柔地形容了某种生命状态,且是90年代许多女同志生命在青春期都会遇到的一种状态:“每天等着过去的世界转过来,把你从这样默默下陷里捞起来。每天早晨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太阳就流泪,知道今天又是这样,等不到的,变成这样已经是铁的事实。”或许是自溺的忧郁,但必须被正视的时刻,却从未被正视,慢慢地拢成一堵墙。于是,就像邱妙津至法国留学,李琴峰也在大学毕业后选择“逃”至日本,以阅读和书写排解痛苦。
近三十年前的作品《鳄鱼手记》如今几乎成为同志文学的经典作品(之一),三十年后,尽管台湾的同志运动已获得具标志性的里程碑,李琴峰仍在用她的作品隐隐提醒着世界:“主体的伤痛不是一句‘时代已经进步’就能解决,无关乎文学史或同时代文学的潮流如何。”她仍坚持写下那些未被正视的时刻,也就此和所谓的邱妙津传统,联系起来。
蔡雨辰,文字工作者,现任沃时文化总监,生活于台北。
文/ 蔡雨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