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BOOKS

变身

拜伦·基姆(Byron Kim)和格伦·利贡(Glenn Ligon),《黑与白》(Black & White),1993,木板上油画,整体尺寸:43 × 71".

亚非的几何结构:超越团结的艺术》(Geometries of Afro Asia: Art Beyond Solidarity),奇廷泫(Joan Kee)著,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2023年,总页数:320页。

2011年访问赞比亚期间,希拉里·克林顿指出要警惕在非洲大陆出现的“新殖民主义”。“我们看到,在殖民时代,要进来取走自然资源,贿赂当地首领然后走人是很容易的,”她警告道。

但在希拉里眼里,这些没挑明的新殖民者到底是谁呢?中国:一个往非洲投了近100亿美金的国家。(国务卿团队的工作人员随后证实了她的意思,以防有人没听懂。)一些批评者指出希拉里的言论虚伪。“北半球新的经济援助附带那么多条件,往往有还不如没有,”经济学家、《卫报》专栏作者贾亚蒂·戈什(Jayati Ghosh)写道,她觉得这是“迷惑性”思维方式在起作用。正如政治学家伊萨克·欧杜姆(Isaac Odoom)所言:“我们忍不住要问:美国为什么那么关心中国在非洲扮演的角色?”

希拉里的警告属于某种简单化叙事的一部分,欧杜姆称之为“把中-非政策缩小到要么‘中国最糟’要么‘中国最棒’的倾向。”有关中国在非洲动向的论战由地缘政治的权力代理人为引导资本的全球流通而挑起,但它同时也如同一个暗码,提示着更深层、更亟待进行的讨论,关于地球上最大的这两块大陆及其离散群体之间千丝万缕的文化、社会、政治和经济联系。

希拉里这类轻率的论断反过来证明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学术话语模式非常有必要,我们姑且称之为策略性的克制。只要你看书够多,总能碰到几本这样的书:书的主题是X,但到最后也没有明确说出来X到底是什么,这种书读起来有时甚至让你感到轻微的恼火。但谈到对亚非两大洲之间的交集与冲突的分析,当代学术研究对细微差别和范围限定的重视,对明确定义的回避,如今具备了新的重要意义。部分原因在于,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粗暴的简化可能会在有关亚非关系的高调公共讨论中占据主导地位。另一部分原因是,“亚非”(Afro Asia)本身是个非常宽泛的概念,试图去给它下定义并没有什么好处。不管怎样,延迟和抵抗、扩充和免除等策略不仅不会让人觉得烦躁,恰恰相反,它们正是我们现在需要的。

费斯·林格尔德,《女性主义系列:“黑人先生看着你的脚步……#20之18》(Feminist Series: “Mr. Black Man Watch Your Step . . .” #18 of 20),1973/1993,布面丙烯,镶有拼接织物的边框,56 x 26 1/2".

艺术史学家(同时也是《艺术论坛》特约编辑)奇廷泫(Joan Kee)切实地把握了这种需求。她在新书《亚非的几何结构:超越团结的艺术》(Geometries of Afro Asia: Art Beyond Solidarity)中力图抛开既有的术语和概念包袱,避免对“亚非”做过度决定,而尝试为其注入艺术已经充分激发的潜能感。这本覆盖面广泛、编纂严谨的著作主要关注过去一个世纪里曾经挑战我们的亚非认识的艺术作品,这些作品超越了目前在机构展览中流行的身份和地区主义局限。书中各个章节触及到大量不同案例,除了费斯·林格尔德(Faith Ringgold)和大卫·哈蒙斯(David Hammons)的多媒体作品,还有石川真生(Mao Ishikawa)在冲绳拍摄的美国黑人士兵,以及曾吴(Wu Tsang)和娜娜·奥福里亚塔·阿依姆(Nana Oforiatta-Ayim)的合作项目等等,以此探讨亚非在最广阔的意义上蕴含的可能性。

石川真生,选自“红花:冲绳女人”系列的照片,1975-77,明胶银盐相纸.

奇廷泫拒绝为她的主题划定确切的轮廓。亚非既不是地域,也不是种族身份,而是“一种具有启发性的挑衅……根植于共同体的理念,与建立在寻找形式共性(伪形态学)或者甚至思想共情基础上的现代主义历史完全相反,”她写道。她对亚非的描述让我联想到E. B.怀特(E. B. White)笔下的纽约:不是地理实体,也不算文化中心,更像一首“诗歌,对于成千上万的常住民来说,这首诗的魔力明白易懂,但其意义却永远不会完全显露。”尽管《亚非的几何结构》这本书并没有暗示亚非如同一首充满魔力的诗歌(谢天谢地),但我们的确能感受到作者要写的是一个意义难以捉摸的主题:奇廷泫费尽心思地不去说出亚非是什么。相反,她告诉我们亚非不是什么——或者更进一步,亚非能什么。

这是件好事。非洲和亚洲,人口加起来占了世界总人口的四分之三,其范围之大令人难以想象,如果把流散在世界各地的亚非后裔也考虑在内就更不得了。面对如此宽广的主题,就算想为其设定界线也注定会遭遇失败。

那么,亚非不是什么?很多。首先,它不是亚非研究,也不是中非关系。它超越了非西方、全球南方、全球多数,甚至也超越了“有色”人种(或艺术家)——这个说法“仅相对于欧美白人的案例存在,”奇廷泫写道。同样,它也“不像‘亚裔美国人’或‘非裔美国人’等概念一样有时特别体制化,这本身就是一种具有解放性的条件。”

亚非又能做什么呢?按照书中的叙述,它可以“质疑欧洲中心主义的假设”;它“为一个无法被缩减为集体化和系统化组织的我们而存在”;最重要的也许是,它“需要我们的目光越过团结,以承认艺术作品的自主权。”作为一个处于不断活动当中的施事主体,奇廷泫笔下的“亚非”因此有赖于全书标题所提示的几何演算。整本书的节奏动态感十足——人和事不断彼此靠近,平行前进,相切相交。

诺曼·刘易斯,《无题》,1949,纸上墨水,19 ⅛ x 24”.

奇廷泫在导言中明确批判了“团结”,正如她所承诺的那样,在本书的其余部分,她通过提供团结以外的其他例子超越了这一概念。我们看到的艺术作品不再仅仅停留在希望通过“共同的被压迫历史推翻所有的权力不对等”的想法上。我们的注意力被南非艺术家诺布霍·恩卡巴(Nobukho Nqaba)的摄影和表演所吸引,她的作品使用了在非洲遍地可见、被称为“中国袋”的红白蓝编织袋。在乔伊斯·斯科特(Joyce Scott)的串珠佛像作品中可以看到混搭和山寨元素的影子——这关注的是普遍性或好奇心,而不是团结。还有玛丽·瓦涅(Marie Voignier)的作品《在中国》(Na China, 2020),捕捉了在广州工作的非洲女商人的日常工作节奏,她们与周围的中国人谈判和交易并不是出于团结,而是为了应对迫使她们远离家乡的经济压力。

需要明确指出的是,这本书和这篇评论文章都没有将“亚非”与中非地缘关系划上等号。我们之所以从中非关系切入,是遵循了奇廷泫的做法,她用中非之间的交遇和理解为这本书开篇和收尾。《亚非的几何结构》一开始就讨论了伍必端和靳尚谊1961年创作的油画《毛主席和亚非拉人民在一起》,通过观察身着灰蓝色中山装、面带微笑的毛主席以及围绕在他周围的世界各国领导人的姿态,作者提出了对不同角度的身体关系的思考:即几何结构在人物上的体现。之后在结论部分,奇廷泫定义了她认为的“非中”(Afro China)风格,也就是“描述各种非中纠葛关系”的作品。她精彩的分析为津巴布韦艺术莫法特·塔卡迪瓦(Moffat Takadiwa)的一件名为《非洲遥不可及(试试中国)》(Africa is not reachable (try China),2012)的雕塑作品确定了语境。她将这件使用了劣质和废弃电子元件的作品视为对非洲本地制造材料的缺失的解放性表达,艺术家捡拾主板、电线和金戒指,创作出形式惊人的集合作品。《亚非的几何结构》的结构承认了中国在当前时刻所聚集的全球关注度,但并没有忽略这种关注与更广泛的亚非讨论之间的空间。

莫法特·塔卡迪瓦,《非洲遥不可及(试试中国)》,2012,混合媒介,尺寸可变.

对于我们这些在美洲、欧洲,或其他任何没有直接与亚洲或非洲持续接触的地方的人来说,奇廷泫对揭露亚洲艺术传统幽灵的美国黑人艺术家的作品的分析——她称之为“作为黑人方法的亚洲”——可能会引发更多共鸣。她选取的例子包括费斯·林格尔德和大卫·哈蒙斯的唐卡和卷轴形式的作品,这或许是规避欧洲架上绘画传统所施加的束缚的有效策略。奇廷泫还分析了诺曼·刘易斯(Norman Lewis)非凡的点状水墨画,似乎是借鉴了宋代画家米芾的笔法技巧,并将我们的注意力转向贝蒂·萨尔(Betye Saar)1989年创作的《西方游客》(The Occidental Tourist),这件作品中包括日文平假名和鎏金竹质画框。当然,文化挪用这个永远烫手的问题也不可忽视,但奇廷泫建议在使用这个概念的时候超越其常见的狭隘含义,即“一种不正当的文化盗取”。她指出,这种观点将一方简化为“从属”,另一方简化为“主导”。她在文化挪用问题上的清晰立场让这本书成为相对更广泛的以音乐(而非视觉艺术)作为切入点的亚非文化研究的补充,对后者来说,关于挪用和致敬之间差异的问题有其自身的讨论节拍。(围绕该主题的优秀写作包括音乐人侯维翰[Fred Ho]的《亚非》[Afro Asia]文选、马文·D·斯特林[Marvin D. Sterling]对日本雷鬼音乐人和舞者的深入研究,以及道·利·戈夫[Tao Leigh Goffe]对美国黑人音乐和南亚音乐之间关系的考察。)

贝蒂·萨尔,《西方游客》,1989,混合媒介集合作品,18 7/8 x 13 1/4 x 1 1/8".

将这些研究与相对较少的亚非视觉艺术研究进行比较,能够突出不同媒介的特殊性。我们看到,与不断推动流行音乐形式演化的群体交流形式相比,视觉艺术实践更加反映独立性或者孤僻个性的艺术家形象。这并不是说音乐艺术家不能是怪胎,而是流行音乐的接受和传播只有在广大听众群体的积极参与下才能达到巅峰。

那么,与大家聚集在一个房间摇摆、在群体性身体上刻下文化交流印记的音乐不同,在视觉艺术中理解亚非意味着什么?也许视觉艺术实践尤其适合成为不明确的亚非概念的代表。这些艺术作品依赖于折射进零散宇宙观和个体实践内在性的文化传递,它们似乎诉说着一个无法被界定的亚非,同时强调从想象、不完整的交往,以及被填补的空白中汲取的潜力。

陈乐明(Dawn Chan)是巴德学院策展研究中心高级讲师。

译/ 卞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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