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那只螳螂在吃我的蜜蜂,”艺术家Moza Almatrooshi哀嚎道,而我们正好目睹了这一幕迷人的惊悚剧。一秒钟之前,螳螂似乎还在昏睡;现在它正优雅地用前肢控制住它那布满茸毛的猎物,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品尝,仿佛一位公子哥儿在享用餐前小点。Almatrooshi的蜜蜂出现在展览“主食:你的当前要务是何物?”(Staple: What’s on your plate?)上,这是吉达市新的巨型艺术中心哈维贾米尔(Hayy Jameel)的开幕展。展览处理的是食物政治和可持续性的议题,让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包括泰国艺术家Pratchaya Phinthong对洄游鲥鱼的质朴抒情诗,来自刚果种植园工人艺术团体(Cercle d’Art des Travailleurs de Plantation Congolaise [CATPC])的巧克力雕塑,Sancintya Mohini Simpson的南非契约“苦力”女性的微型雕像,以及Franziska Pierwoss对黎巴嫩日用品物价的精确概括——也是展览电影项目的一部分。
Rahul Gudipudi和Dani Burrows共同策划的这场展览有一种奇妙的两面性,给人的感受既生猛又深思熟虑。而这个由日本waiwai事务所设计、耗时七年完成的建筑本身也是如此。虽然它的教育功能和亲近社群的目的很明确,但各部分却出人意料的细致。2017年,沙特阿拉伯取消了电影禁令,这座低调的——甚至有点政府大楼风格的——建筑将原本的大礼堂改成了电影放映大厅,而临近的音乐空间也取代了原本的演奏大厅。在“艺术贾米尔”(Art Jameel)主席Fady Jameel那栋富丽堂皇、布满佛像并严禁拍照的海景房里,你会感觉整个利雅德的艺术圈都聚集于此了,而事实也的确一般无二,很多来宾只是飞过来欢度这一晚。
前一天,我独自在吉达逛了一圈,亏了以私人赞助为主的沙特艺术委员会(Saudi Art Council),这座城市在近几十年已经成了这座王国的重要文化中心。平常泾渭分明的Athr和Hafez画廊们举办了一个书法三联展和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类似迪拜世博会展馆的生态-未来活动。更让人精神振奋的是巡回展出的南美洲国际艺术双年展BIENALSUR阿根廷展的吉达版本,以及“现代沙特”(Saudi Modern),这两个展览分别在豪华的前皇宫和一座精心维护的50年代住宅内举办。在“现代沙特”上,你可以看到当代艺术家们是如何回应所谓吉达现代主义的早期历史的,该展由Bricklab策划,这是当地一家建筑事务所,其业务还包括了Havy电影院和正在进行中的迪里耶双年展(Diriyah Biennale)的建筑空间。
这就是吉达:舒缓、摩登,绝对是对走“多即是美”路线的繁忙利雅德的迷人——或者说催眠性——调剂。Bricklab的建筑师Abdulrahman Gazzaz告诉我,在都市基础设施建设方面,吉达一直以来都在被边缘化。现在看来艺术圈的情况也是一样。从2017年由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MBS)赞助的Misk艺术中心开幕,到文化部在2018年开始向利雅德提供赞助,再到王储实施中的“愿景2030”(Vision 2030)计划,整个政府的文化资源几乎全都注入了首都。这些动作几乎都是在“利雅德艺术”(Riyadh Art)的名义下展开的,其目标是将首都改造成为一座“无墙的美术馆”。“愿景2030”很快也会触及吉达:在“吉达中心”(Jeddah Central)发展项目的框架下,有一整片城区要被夷平,约20万人需要重新安置,这些空间将用来建造一个大型美术馆,一座歌剧院,一个海洋馆和一个体育场。总之,普遍的印象是,利雅德属于未来而吉达将很快成为传统的代表。比如迪里耶当代艺术双年展就是在利雅德举办,而它隔年的迪里耶伊斯兰艺术双年展展则是安排在了吉达。
随着资源中心转移,艺术家们也紧随其后。利雅德明显洋溢着一股兴奋之情。“所有人都搬来了,”艺术家Rashed Al Shashai难掩激动,他本人就是新移民。“我对吉达有深深的保护情绪。”Filwa Nazer说道。我到达利雅德时正赶上Tuwaiq国际雕塑论坛的结尾(Tuwaiq International Sculpture Symposium),20位雕塑艺术家在JAX艺术区新改装的仓库里工作了三周时间。这些巨大的雕塑完成后马上就会被运走,安装在利雅德各处交叉路口——类似未上院线即出DVD的那类电影。正在修建中的地铁系统内也不乏艺术的踪迹,还有大桥下、花园里,以及城内的各个广场——就像是吉达1970年代公共雕塑项目的放大版本,其中囊括了亨利·摩尔(Henry Moore)、胡安·米罗(Joan Miró)和亚历山大·考尔德(Alexander Calder)的作品。沙特阿拉伯当代艺术博物馆(Saudi Arabian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预计于2022年下半年开幕,位置也在JAX园区内。
当然,这一切也并非全然来自政府操作:我参加了由“Very Public”发起的数个开幕,这是一系列艺术家组织快闪巡回展,让人联想起沙特阿拉伯艺术圈更充满朝气的地下岁月,其中包括一个在公寓展览里搭建的可爱枕头城堡。我也去了新开的Lakum画廊的艾哈迈德·马特(Ahmed Mater)回顾展;越发膨胀的冷冰冰的商业艺术也无可避免。在所有这些行程中,最让人开心的是去艺术家经营的“Gharem Studio”,我喜欢和那些驻留艺术家之间严谨对话,还有他们的慷慨开放,让人感觉如同漩涡中的一股清流。
再来就是这次的主要活动: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馆长田霏宇策划的迪里耶双年展,展览试图突出1980年代的中国和2020年代的沙特之间的平行关系——两个社会都在经历如火如荼的社会经济转型。展览的标题“摸着石头过河”来自中国1980年代的改革开放过程里流行的一句话,意在强调经济的稳步增长——对我这位铁石心肠的听众而言并不奏效。这种对比关系难免让人感觉有些勉强,虽然展览本身相当不错。我简直想称之为开创性的——类似“所有世界的未来”(All the World’s Futures)或者“大地魔术师”(Magiciens de la Terre),后者田霏宇屡屡提到——但它并非如此。这个展览更像是一种熟练的、耐人寻味的后西方软实力交换,一次坚实的握手,但背后起作用的不是意识形态层面的团结或者所谓的“南-南”合作,而更像是来自地缘政治权力和国际市场交易的操控。
整个展览分为六个部分,分散在JAX艺术区的各个仓库,第一部分里将两个国家进行对比的意图最为明显,尤其突出处理这种分水岭时代的当代艺术家(多为沙特和中国)的工作。比如理查德·朗(Richard Long)争议性的《红色大地圆环》(Red Earth Circle,1989)的再制,或是郑源、艾哈迈德·马特、马哈·马鲁的关于文化外交的思考。埃及艺术家易卜拉欣·德索基(Ibrahim El Dessouki)关于大门紧锁的社区的绘画反映了埃及和沙特本地的“围墙社区文化”(compound culture)。此外还有显然是来自吉达的曼苏里亚基金会(Mansouria Foundation)和Nairobi当代艺术机构的赞助的两个小单元,不过后者确实带来了一些惊艳的作品,比如乌干达艺术家彼得·穆林德瓦(Peter Mulindwa)的绘画和穆罕默德·梅利希(Mohamed Melehi)的波纹画。
展览的很多亮点来自沙特当地艺术家,达娜·阿瓦塔尼(Dana Awartani)令人惊叹的土坯砖装置复刻了阿勒颇大清真寺的地面,烧制这些砖的泥土取自沙特阿拉伯境内的各处;玛华·阿尔穆盖特(Marwah Al Mugait)的表演作品融合了巴勒斯坦、南非和海湾地区的歌唱传统。扎赫拉·阿尔·甘迪(Zahrah Al Ghamdi)的《一个地方的诞生》(Birth of a Place,2021)用帐篷布和泥土搭建起了一道尖耸的、拥挤的天际线,这件作品的灵感源自德拉伊耶(Ad-Diriyah)废墟的泥土建筑,这里也是沙特皇室的“故居”,目前已经列为“愿景2030”计划的一部分。韩梦云和沃尔夫冈·莱普(Wolfgang Laib)简约肃穆的装置为展览的最后一个单元“论艺术的精神”提供了一个安静的结尾。尤其触动我的是雷磊和柴觅关于全球化、劳动和寄托的电影,其中包含柴觅的父亲于1990年代在迪拜工作时拍摄的录像片段。
展览的倒数第二个单元“美丽新世界”是整个展览最强有力的部分,旨在“面对消费、加速和气候变化的无序”来想象未来。艾曼·齐达尼(Ayman Zedani)的声音与盐装置是关于濒危的阿拉伯座头鲸的“歌唱”,一侧便是莎拉·卜拉欣(Sarah Brahim)的舞蹈表演,从单纯的呼吸演变为躁动的全身动作,安德罗·维库亚(Andro Wekua)录像作品中的末日景象中有一幕尤其令人难忘,一棵正在燃烧的棕榈树,它的树干是分段燃烧的,我对脊柱矫正的想象大约如此。在西蒙·丹尼(Simon Denny)关于深圳制造业的录像装置里,有一个人说道:速度消除竞争,因为你比别人快太多了。如果我是吉达——或者我是沙迦双年展——那我应该要感到万分紧张了。
译/ 卞小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