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第三届泰国双年展“开放的世界”(The Open World)此次在泰国北部清莱府举办,行前不少朋友与我再三确定,我去的是清莱而非清迈,这或许能反映出大多人对于泰北最简易的认知——只能用普遍到成为标签化的“金三角”(Golden Triangle)一词取代解释。13世纪末,傣阮族孟莱王在如今的泰北建立兰纳王国,设都清迈和清莱。这片土地在此后的500余年中,不断陷入与缅甸以及暹罗军对于土地和权力的争夺中,直至归属暹罗至今。夜晚到达距离清莱中心城区仅9公里的国际机场,不论是机场内为数不多的几个广告位,或是在等车时看到贴着双年展logo的车辆驶过,都让我确信双年展已经渗透进城市的日常。在和接机司机用英文闲聊几句之后,他蹦出几句中文与我对话。原来,他出生于清莱华人集聚的美斯乐(Mae Salong),所以会说几句中文。美斯乐的华人聚落来自上世纪50年代国民党从云南撤退的遗军,多族群混居的现实状态让我开始期待这里举办的双年展会发展出怎样的叙事。
清莱市区最主要的展馆莫属清莱国际美术馆(Chiangrai International Art Museum,CIAM)。在位于机场西北不远处的田地中,14件主要来自国际艺术家的作品在一座新落成的多层建筑体和其周围的开放环境中呈现。从市区驾车往北,眼前的景色逐渐被远山、田野和荒地所取替。当车辆拐进这条为美术馆新修的道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路上仍留有将耕地改造成水泥路面的沙石痕迹——这让我实在难以想象在这里建造一座“国际美术馆”的意义。不过,我们目前能看到的仅仅是第一阶段的工程,据说在双年展后,这里也会持续运作本地的艺术生态。这座四层复合建筑的黑白尖顶塔楼分别致敬当地文化胜地白庙(Wat Rong Khun)和黑屋(Baan Dam Museum)。CIAM室内展馆中的十余件作品委任数量有限,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蒙古艺术家图古勒杜尔·庸登奖策(Tuguldur Yondonjamts,1977)名为“我的保加利亚邻居”(My Bulgarian Neighbor)的项目,他思考蒙文中受斯拉夫语族影响的西里尔文字母是如何诞生的,想象保加利亚邀请蒙古科学家在南极科考基地交流,从而产生语言之间的影响。庸登奖策用小块松木在大幅抽象地形绘画上刻划出星座符号,浮在画纸表面的点线让人想到盲文。观众可以使用现场准备的手电筒,凑近摸找画面中隐藏的线索,展厅中央,九层透明展柜中存放着大量可以拼凑这个故事的线索:如风琴褶铺开的手绘图表、实验人员手套、一捆捆的菲林图像等等;悬吊在展柜周围的,则是他邀请家族成员用蒙古传统技艺制作的防寒服装。清莱的酷热激发了艺术家去实施这个在脑中留存已久的思辨想象。
而此时,正午的室外正值烈阳当空。台湾艺术家王文志(Wang Wen-Chih)的大型竹编作品《方外之境》以一个向外延展的坡道引发观众走入的欲望,在四方形的竹编席上躺下放松,享受坡道两边对流空气带来的凉爽。不过,王文志的竹编创作看起来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性的双年展或大地艺术季这样的场合中成立。新修道路的另一侧,几个零星的小吃摊贩、临时搭建的纪念品商店和咨询台在大片绿色背景前多少有些移置感。德国艺术家托比亚斯·雷贝格(Tobias Rehberger)的新作品《水中有鱼,田中有稻》(Nai Nam Mee Pla, Nai Na Mee Khao – In the water there is fish, in the field there is rice)则切开了一旁稻田的表面,一座色彩鲜艳的T型地宫在脚边展开:沿着狭长的通道往下走,脚踩台阶的每一步会触发音阶的轻快声响——在头顶敞开的环境步入稻田腹中实在感觉奇妙。艺术家以看似不规则的像素砖块堆叠出墙体的增生模型,实际上是复演《神奈川冲浪里》的擎天海浪,砖块间摆放着本土海产品牌Sealect的沙丁鱼罐头。现在,鱼作为产品的最终形态确实存在于秧苗规整的稻田里了。
从CIAM沿着泰国一号公路一路往北,来到已故泰国国民艺术家(Thai National Artist)塔万·杜查尼(Thawan Duchanee)建立的黑屋博物馆。40多座大大小小的黑色木构庙宇建筑群构成了死亡物件的居所,称其为冒险乐园不为过:整条鳄鱼皮趴伏状展示、牛角拼接的座椅和不明飞兽的牙齿和羽毛——征服自然的雄心比起这些数量众多的稀奇宝贝也许更令人颤栗。不过,策展团队在此相当巧妙地借由四位女性艺术家的作品与之抗衡。泰国艺术家卡蒙拉克·苏恰(Kamonlak Sukchai)的摄影拼贴系列《红莲花》(Red Lotus)被布置在几间有尖锐围栏阻隔的房屋内。这组颇有戏剧效果的剧照式摄影重新演绎了一段在东南亚民间流传的传说:一位貌美的女性被放逐于密林中与僧人同住,因经血沾染到一位巫师使其失去法力,被迫以贞操交换。在受尽酷刑之后,她向因陀罗祈求转世成为一朵圣洁的莲花。苏恰在对宗教传统中暗含的符号能指和性别暴力进行重新审视后开始了这系列的创作,这些灯箱的摆放也似有突破桎梏之意。同样令人惊喜的是在缅甸出生、后逃亡至清莱定居的阿卡族素人艺术家布苏伊·阿贾(Busui Ajaw),她的新作品Mor Doom and Ya Be E Long由八幅水牛皮上的表现绘画和阿卡族传统水牛棺木组成。 这系列绘画融合佛教轮回生死观和泛灵崇拜,其中包含她从若干年前开始的对阿卡族传说中的第一母神Amamata的描摹。水牛在阿卡族人的祭祀传统和信仰中有不凡意义,而水牛棺木木雕这项传统技艺已近乎失传。在老挝,阿卡族常被以代表奴隶的“Kho”一词来称呼,而金三角地区的频繁战乱造成了不同族群的离散和被迫移居。阿贾的经历也是如此,她在缅甸的家乡被佤邦联合军(UWSA)侵占,她被迫跨越国境定居泰国清莱。
可惜的是,在这庞大的博物收藏园林中,四组双年展作品依然支撑不了与本地对话的愿景。确切来说,这也许是双年展在清莱市内展示地点的普遍问题:黑屋、白庙和皇太后文化艺术公园的选择过于景点化,而在市中心的老烟草仓库、旧市政厅、旧书店展出的作品则没有具体回应的主题和话题,唯一可见相关性的是皇太后大学湄公河盆地文明美术馆(Mekong Basin Civilization Museum)的展区。跨越了市区南北线的10个主要展场和17个特别展馆(Pavilions)足够让我看得眼花缭乱,却依然没有钩织出特别的地方话语,甚至很难看到预期中的政治性框架——直到我再度北上,逼近位于边境的清盛县(Chiang Saen)。
这是本届泰国双年展的特别之处。在由泰国当代文化艺术办公室(OCAC)提供的前言论述[1]中,清盛县的丰富历史语境与清莱市的多元文化现状对于本届泰国双年展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所以在清盛县设置的7个双年展主展场不容错过。清盛位居湄公河西,是泰国与缅、老的边境县市,澜沧江-湄公河商贸流经的重要港口。在这片土地上,曾被当地人用于医治的罂粟花成为地方财阀的金钥匙、西方殖民者控制“远东”格局的遥控器。不过,国家主义和国境叙事在这片混居之地无法完全奏效,让文化、历史研究者对以不同族群、文化和地理环境为主体的跨地域研究提供了机会。正如詹姆斯·斯考特(James C. Scott)将东南亚高原地带看作是一个整体,而非不同国家的边疆,提出各族群在此躲避国家政体的形成具有主动性。双年展在这里的七个场所包含考古遗址、国家博物馆、公共活动中心和废弃学校等,这些特别的场所选择与空间自身的历史语境结合。围绕着三面古城墙和废弃的Wat Pa Sat古寺遗址建立起的展区中,本土艺术小组Baan Noorg艺术与文化合作社(Baan Noorg Collaborative Arts and Culture)以一比一大小还原的充气佛塔和寺庙基座重新想象了被抹去的傣阮族历史;同时,你也可以在柚木树包围的佛塔中找到“开世”(The Open World)——一尊影响了本届双年展题目的佛像和其手印。
有意思的是,策划2019年亚洲艺术双年展“来自山与海的异人”的两位艺术家何子彦与许家维也通过新作品展开对在地历史的呼应。在2019年的展览中,二位策展人以一张图表对思辨方法做出视觉化的阐释,通过打开地理空间的可感知力——垂直(山海)、水平(赞米亚到苏禄海),来进一步找到进入亚洲的方式。在此次泰国双年展中,何子彦延续了其编写另类影像和知识库的《东南亚关键词典》(The Critical Dictionary of Southeast Asia)项目,将O词条扩展出《O代表鸦片》(O for Opium)的影像内容。旁白讲述罂粟在不同权力角逐下的流通、交易历史,画面也延续何氏拼贴不同影像素材的视觉叙事。缭绕雾气中,隐约出现《胭脂扣》中由张国荣、梅艳芳饰演的痴情男女,他们倚靠在凉席上吸食鸦片,欲望撑满失去神色的眼球。迷雾中暗藏危险诱惑,这像极了那时没有被瘴气劝退的探险家殖民者。何子彦的作品在湄公河边1290公路上一个名为Chang Warehouse的仓库内展示,“Chang”在泰语中的意思是大象。在这个仓库展区中,同样展出的还有中国艺术家程新皓的影像作品《象征》(March of the Elephants),他利用亚洲象在中国不同历史时期与大众接触的时刻串联起视觉记忆。《捕象记》的连环画和科教片诞生于无所不尽其能的大集体时代,一场空前激烈的捕象行动是为了填补上海西郊公园缺失的大象。被捕的伤痛记忆记则从大象“版纳”[2]被移植到前年从云南集体北迁的亚洲象群上:离开了西双版纳保护区的大象所到之处——村庄、集镇,甚至城市——如今创造出新的“接触地带”(contact zone)。这个概念由跨文化人类学者詹姆斯·克利福德(James Clifford)提出,他在共时存在(coprescence)的遭遇空间里,寻找那些被殖民论述所压抑的极不平衡的关系中的能动性。如今,这个后殖民理论亦可拓展至人和非人的相遇。
再说回许家维,他以两件影像旧作《回莫村》(Huai Mo Village,2012)、《废墟情报局》(Ruins of the Intelligence Bureau,2015)和新作品《一位来自金三角的演员》(The Actor from Golden Triangle)将位于清盛县热闹市中心的Wiang社区电子中心改头换面,中心原本配置的两排电脑则用彩色和反转色的罂粟花画面作为屏保阵列呈现。两件旧作铺垫历史语境——许氏对清盛县的华人村落进行调研,从50年代的国共战争到冷战情报交换的前沿地带,在这里定居下来的华人群体在大半个世纪的历史浪潮中面临进退两难的窘境。而综合VR、镜面以及双频道影像装置的新作品则是一次极具互动性的演出。主人公由泰国演员欧克·基拉蒂(Oak Keerati)扮演,他身穿动态捕捉服装,将罂粟花的传说与播种过程、他出演的两场救援行动题材电影和对岸老挝的边境赌博经济编唱成一首饶舌歌曲。在通往清盛县的1290号公路上,你必然不会错过右手边的湄公河,此处的流域已经被看作是国境线的象征。河对岸,由金木棉集团(Kings Roman)控制的老挝赌场特区就在一片低矮绿林中拔地而起,皇冠状的楼顶,金碧辉煌的立面装饰,还有更多正在修建中的高楼。而这里,背后暗网交织的华人势力又牵扯出更多与寡头政治连带的权力斗争。赌博不过成为了当代“罂粟”。
我的双年展之旅结束于清盛的最后一站:Baan Mae Ma School。2007年,这座小学因招生率不再能够支撑学校的运营而遭废弃,短短的时间让我难以具体了解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低生育率总是无法与对未来的负面预期切断关联。在这里,泰国艺术家、导演阿彼察邦持续召唤废墟中的幽灵时间——他刻画与Kala(时间)有关的宇宙观:黑暗、自我吞噬与死亡。在这个时间倒退、空间废弃的负向空间中,两层透明玻璃分别被投射出两个相对的影像画面,男人的脸与无数个溢出屏幕的眼球交叠出现。时间散去,我走出教室外的长廊,讲解员正和一群孩子们吹哨唱歌,嬉笑玩耍。这一幕,仿佛还停留在阿彼察邦的电影中。
注:
1. “...Thailand Biennale Chiang Rai 2023 emphasizes learning from the past to guide us into the future, focusing on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Chiang Saen to the vibrant present of Chiang Rai…”, 来自《泰国双年展清莱2023导览手册》.
2. 捕象队在西双版纳捕获大象,并以“版纳”命名,将其运至上海,服务于上海西郊公园(现上海动物园),“版纳”在2018年去世。
文/ 钱诗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