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你大概率没有听过冈山,但如果你在小红书上搜索过濑户内艺术祭攻略,这个城市的名字或许作为濑户内“跳岛”之旅的驻扎点,曾如淡影一般在你注意力的边缘掠过。虽然更多游客会为了“跳岛”而住在南部的港口城市高松,但冈山是更为经济和闲适的选择。除此以外,这里实际还有一个自己的当代艺术三年展:冈山艺术交流(Okayama Art Summit),从2016年到现在已经举办了四届。
从利亚姆·吉利克(Liam Gillick)、皮埃尔·于热(Pierre Huyghe),里克利·提拉瓦尼(Rirkrit Tiravanija),到今年的菲利普·帕雷诺(Philippe Parreno),每一届冈山艺术交流都由一名西方大牌艺术家担当艺术总监,主办方似乎对于关系美学谱系有着特别的青睐。这次我参加的媒体导览团行程从冈山车站开始,上巴士前,工作人员把一本纯日语的灰色小书交到我手中,说这是一件艺术作品,来自总部位于纽约和伦敦的媒体公司Isolarii,将于展期内在多个展场和冈山市的公共场所供市民免费拿取。书的封面上写着“脱创造 シモーヌ·ヴェイユ”,是对法国哲学家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日记本的首次整合出版。“脱创造”即薇依思想的核心概念“décréation”,倡导自我的主动撤退并对他者敞开怀抱。参展者不限于艺术家是这一届三年展的特征,科学家、策展人、作家、音乐团体等皆以“客人”(Guest)的名义加入到帕雷诺为展览而组建的临时“同好会”(Guild)当中——巴士颠簸地驶向第一站,翻译员艰难地蹲坐在巴士过道,对包括我在内的少数几位国际媒体耳语,强调着这一组不同寻常的概念。除此之外,展览将以日本当代小说家朝吹真理子(Mariko Asabuki)基于展览新写的一部小说收尾,取代常规的展览画册。展览对文学和虚构的倚重呼应了这一届艺术交流的主题“青豆的公园”——帕雷诺挪用了村上春树的小说《1Q84》里女主人公的名字和关键场所,以此点出他试图通过展览在冈山的城市日常中织造平行时空的浪漫愿景。
和近年来国际三/双年展流行的展品介入城市空间的分布模式一样,“青豆的公园”调用了冈山市内各式各样的城市基础设施。在作品的介入与串联之下,这些地点仿佛变成了一部侦探小说当中不同情节的场景。法国艺术家西普里安恩·盖亚德(Cypren Galliard)为这样的幻想赋予了恰如其分的开端:他征用了一间废弃的警署,通过档案式的图像、一些现成物件、一段鼓点低沉紧迫的音乐和一部监控视角的影像在那里布置了一个新的破案现场,同时还在当地林业局的帮助下摘掉了市内诸多树木的名牌。可惜刚离开警署,天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我们没有机会找到那些被盖亚德从人类命名法内流放的树,只能抓紧上车,透过车窗潦草参观了墨西哥建筑师弗里达·埃斯科贝多(Frida Escobedo)在空地上播种的一大片蒲公英,还有劳伦斯·维纳(Lawrence Weiner)和费茨利/威斯(Fischli/Weiss)在建筑外立面留下的标志性的神秘文字,接着便前往展品较为集中的场地之一:表町商店街。它是冈山市最长的一条商店街,采用日式传统的露天顶棚设计,乍看笔直齐整,实则随意拐进一间不起眼的门脸,里头都可能别有洞天。没有任何当代艺术家能抵挡这类市井空间富有嚼劲的魅力,当我在商店街深处一间地下室里看到安加拉德·威廉姆斯(Angharad Williams)的影像《看好这一杆》(Now Watch This Drive, 2025)时,我几乎代入了一位盘踞在这条老街半个世纪的当铺主,掌握着太多人的秘密,威廉姆斯扮演的独角戏形象正是其中一个,她幽灵般地漂浮在逼仄的黑暗之中,口中的喃喃自语在囚徒的狱中自白、对扑朔迷离的恋情和末日景象的描述中不断切换。这重叙事的引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当我回到地面,看着瑞安·甘德(Ryan Gander)沿街嵌入的游戏币广告,和市民们站在路口为提升公共医疗服务的请愿而拉起的横幅,竟一时分不清虚构到哪里结束,现实又从何处开始。
行程过半,还没见到一件三/双年展标配的巨型装置或雕塑。我们在午餐时间聊起对这个三年展“小成本小制作”的印象;但与此同时,大家对于展览调动城市资源的程度一致表示咋舌,除了对五花八门的私有与公共空间的利用,有件作品甚至介入了冈山市的公交系统,给一批巴士的车底装上了彩色的霓虹灯。这基本得益于冈山艺术交流祭的执行制作人石川康晴(Yasuharu Ishikawa)在当地深厚的社会网络,工作人员告诉我,石川基金会是交流祭重要的资金来源之一,“不夸张的说,没有石川,就没有冈山艺术交流”。我随手在社交媒体上搜索,发现就连我们此刻身处的餐厅也是他的产业。这位冈山出生的企业家在1990年代创立了时尚集团Stripe International,五年前,因性侵丑闻而辞去公司职务。今年,他在冈山的私立美术馆“兔子洞”正式对外开放,展出了他的观念艺术收藏,名单近乎清一色当代西方炙手可热的大牌艺术家。至此,就像找到了某块缺失的拼图,这场展览最鲜明的两个特征之间终于有了纽带,一边是参展作品在审美志趣上的高度统一(如果不是高度个人化的话),一边是对城市空间的透彻渗入。可以想象这对于担当艺术总监的艺术家们来说应该是求之不得的乐事,因为相比起通常一场城市三/双年展所需要允诺的话语生产和公共讨论,冈山艺术交流祭更像是石川为他欣赏的艺术家们开辟的试验田。它当然可以是一场精彩的试验,但这让我不得不琢磨所谓“艺术交流”,是指谁与谁的交流?
冈山艺术交流的另一部分资金出自冈山县政府和市政府,但这项公共事业在过去几年内却持续受到来自公众的非议,当地的市民团体数次向县议会和市议会发起请愿,矛头的一端指向交流祭对卷入性侵丑闻的石川康晴的任命,另一端指向展览对于公民设施的过度占用[1]。下午的媒体招待会上,出席的除了展览的制作与策划团队,还有作为“Artistic Translator”(艺术翻译)的岛袋道浩(Shimabuku),这位主要活跃在欧洲的日本艺术家参加了过往每一届冈山艺术交流,而今年,除了作为参展“客人”之外,他还被帕雷诺冠以了这么一个多少令人困惑的职位。实际上,岛袋扮演的正是在“前沿”的国际展览和本地公众之间协调的角色,他将在展期内通过各种方法动员当地市民观展,我将其理解为主办方主动增强公众沟通的一种姿态,和这届取消门票的政策目标一致。帕雷诺对展览的主题概念进行了阐释,他希望向冈山市民提出一种在现实与虚构之间漂流的方式,但当被问及这种想法从何而来,对于冈山市民来说“虚构”意味着什么时,他回答说“漂流”一直是他本人的存在方式,他相信人必然通过虚构才能了解现实,回避了提问中有关在地语境关联性的暗示。当然我们也清楚,在这方面,或许无法向艺术家索求太多,毕竟如石川康晴所说,他任命艺术总监的原则一向仅仅是“选择世界上最受瞩目的艺术家”。一位意大利媒体人进一步提出本地公众接受度的问题,石川却开始为冈山常年作为旅客去往濑户内艺术祭的中转站打抱不平,他表示希望通过冈山艺术交流,让冈山成为第二个直岛。正当会场因这番答非所问的发言而陷入短暂的沉默,岛袋道浩用一则无厘头的比喻化解了尴尬。他坦言这就像喝啤酒一样,虽然第一口很苦,但重要的是一直喝下去,直到开始享受为止,引得全场大笑。艺术家显然比企业家更懂得虚构的奥义。
其实虚构是一个过于中性的词,在生活中,它常常以复杂的面目出现,比如信仰、谎言、梦想、蓝图。它就像冰冷的实在界与冒着热气的人类欲望相撞时下的一场锋面雨,而好的展览应当如这场雨一般,勾勒出虚实相撞的锋面交界线。揣着未被满足的期待,我跟随大部队来到最后一个重要的展场——曾经一所小学的户外空地。草地中央赫然伫立着本届交流祭最大的作品,来自帕雷诺本人的《膜》(Membrane_,_2024)它是一座嵌入了人工智能程序的巨塔,日夜不停地运转,收集着周遭环境里的数据,借用日本女演员石田百合子的声音,随机发出晦涩却又让人无法忽视的交流;而当我们试图寻找一件叫《SILYX》的神奇作品——据称只要手握这块“智能石”,就能和《膜》进行一对一的交流——却被告知这件作品暂时还没能实现。其实这不是唯一一件只存在于展签中的“高科技”作品,整场展览中,前沿技术的存在感分外强烈,其中不乏日本高校学者们的参与,倒是呼应了科幻这一贯穿日本现当代历史的重要虚构形式,而部分作品在执行上的失败甚至更为当今技术的虚构添了一层深意。毕竟技术的落地也不见得就让人安心:岛袋道浩的新作《魔法之水》(Magical Water,2025)使用了冈山理科大学研发的在淡水和咸水之外的“第三种水”,据说淡水与海洋动物能够在其中安然共存,于是岛袋将两只海龟和几只锦鲤一起养在了学校的泳池中。站在这不可思议的奇观面前,经历过太多跨学科艺术罗生门的我尚且管理住了表情,几位来自欧美的媒体人眉毛高高扬起:“海龟可是濒危动物,我没弄错吧?”“这太疯狂了,有人能管管吗,他们是从哪里搞来海龟的,这个过程真的合法吗?”我心想这可能是他们今天最深刻意识到自己身处异国的时刻。泳池对岸,岛袋正用日语向几位观众讲解着什么,人群中不断迸发出惊奇的赞叹声。也许岛袋有意利用看似代言真实的“科学”将梦幻带进现实,又或许他已经预料到,对于部分人来说,此刻,看似确凿无疑的“科学现实”要比虚构更值得怀疑。当然,这一切不过是我的揣测,手头的信息远不足以支撑起一个饱满的事实或伦理判断,就像大部分人面对今天的世界时一样;我们只能如帕雷诺所说,贡献无数版本的虚构故事中的一个。只不过,相比起在伦理之崖上走钢丝的艺术的虚构,我还是更喜欢日常中的魔法时刻。雨停了,天色已近黄昏,我开始期待在返程路上遇见一辆车底发光的巴士,最好还能捡到一枚甘德散布在街头的游戏币。
注:
1. 详细信息参见:www.tokyoartbeat.com/
文/ 王紫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