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在日本,横滨一直是一座冲在时代前沿的城市。导览在旅游大巴上告诉我们说,日本国内第一条铁路连结的就是横滨和东京。这一新式交通工具如此让人匪夷所思,以致于第一批乘客上车时很有礼貌地把鞋子脱在了站台上——最后发现自己已身在东京,离开鞋子有二十多英里远。
横滨的进步倾向显然也延伸到艺术节领域。其他主要三双年展还在努力想把进口明星策展人模式坚持到天荒地老,横滨三年展的主办方今年却已迈出了勇敢的一步:任命艺术家森村泰昌作为本届三年展艺术总监。森村最著名的作品是他扮演从梦露到梵高的各种历史人物的肖像系列,作为策展人,他的资历并不深。这一点在如今的语境下反而成为他的优势:正如组委会所言,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以及紧随其后的核泄漏危机使“日本人的意识发生了巨大转变”,人们开始向艺术家寻求“更灵活的观念和想法。”
灵活,的确灵活。森村为三年展定的主题(“忘却”)是受一本书(雷·布拉德伯里的《华氏451》)的启发,而参展的65名艺术家的作品被分成11个章节呈现,每章都有一个小标题和一段充满诗意的解说文。比如,第八章的解说是这样写的:“我们是绝望的游荡者,漂流在生与死的波浪和幻灯片的闪光之间。”
开幕当天,我们每个人都被发了一瓶三年展特别饮用水。这也是件好事儿:梅雨季刚过,台风季还未来临,现在正是日本最热的一段时间。三年展主展场——横滨美术馆的空调马力全开,馆内的花岗岩台阶摸一摸都是冰冰凉的。由国内外记者组成的观展团沿着迷宫一般拐来拐去的走廊一路看去,绕过毛利悠子摇摇欲坠的音乐机器,再转过一个讲台,台下一群人正排着长队等看艺术小组Moe Nai Ko To Ba制作的书籍,书中收录的历史文本讨论了审查制度,当然,还有遗忘的问题。
我们穿过一组巨大的红色椅子以及由机械带动不断敲击的法槌——一个名叫“临时基金会”的小组会好像会在这里表演一场模拟审判——接着坐电梯下到一楼,进入格列格·施耐德(Gregor Schneider)制造的诡异空间:《德国焦虑》,一个没有窗户、灯光昏暗的地下室,大胆一点的观众可以穿上胶筒靴,到最后一个房间里的浅泥塘里踩两脚。(对部分人来说,要他们穿上那双被前面的观众穿了无数次的筒靴才是这个作品最恐怖的地方。)
到中午新闻发布会的时候,大家又重新聚到一起。期间,观众席里的一个评论家试图将森村的艺术家身份与此次三年展的主题“忘却”联系到一起。“你是一名艺术家;你的作品可能会被人忘却。所以存在一种危机感。你的出发点是不是也在这儿?”
但很明显,对森村而言,忘却是一种需要拥抱,而非畏惧的事情:“有些人说话声音大,我们的注意力往往容易被他们吸引。但同时还有一个沉默和低语的世界存在。”
他接着补充道:“过去有过太多失败的尝试。我们的主张是回顾这些失败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难怪他会对迈克尔・兰迪(Michael Landy)的《艺术垃圾桶》如此青眼有加,把美术馆一进门的中厅位置都给了它,让周围其他作品都相形见绌。兰迪的这件装置(首次展出是在南伦敦画廊)为其他艺术家提供了一个扔掉废气作品的巨型容器。开幕当天,当地艺术家们在大片照相机镜头的簇拥下挨个沿着狭窄的阶梯爬上两层楼高的平台,从上面把他们不要的画、照片、雕塑残片扔进“垃圾箱”里。森村本人身先士卒,扔的作品是他自己扮成弗里达的巨幅照片。
为什么选了这件作品扔?“因为它太大了,”他忧伤地向我解释,“每次我想给它找个存放的地方,都被拒绝——所以这是件非常悲哀的作品。”
几个小时后,在距离美术馆走路十五分钟的第二主展场——新港码头,哀悼让位于庆祝。宽敞的展厅偶有轻微的河风吹过,而等着看热闹的观众已经齐集在艺术家Miwa Yanagi的最新作品前。乍看这只是一辆艳粉色的休闲车,但随着扩音器里低音节奏响起,拖车开始变形。在液压马达驱动下,车体内部组件翻出来变成若干绘有荷花和萤光色藤蔓的巨大面板。
Yanagi最终将在这个移动舞台上上演她改编自中上健次小说《太阳之翼》的戏剧。该剧讲述了三名年老的朝圣者的故事。但现在舞台上没有年老的旅人,只有一个非常年轻,身体非常柔软灵活的钢管舞表演者走到台前,为台下观众表演。
这天晚些时候,来自艺术界各个角落的各种熟脸都聚集在横滨皇家花园酒店,包括M+总监李立伟(Lars Nittve)和东京某艺术家驻留项目负责人Johnnie Walker。下个月即将在原宿开张的Blum & Poe东京空间总监Ashley Rawlings对三年展赞赏有加。“日本的大型群展往往不是特别说教,就是完全没方向,”他说。“但这次三年展有一个很清楚、连贯的视野。”
我在酒店大堂跟艺术家威姆·德沃伊(Wim Delvoye)简短地聊了几句,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在日本展出作品。(他2000年曾提议展出他臭名昭著的粪便机《Cloaca》,结果没能引起多少人的兴趣。)“我记得2000年大家感觉挺绝望的,”他说。“如今不是这样了。”
不是这样,至少今晚不是:节日气氛愈加浓厚,张恩利、格列格·施耐德相继到场,所有人都从酒店转移到灯光幽蓝的水手俱乐部。派对慢慢进入白热化阶段——听说是这样。我哪儿知道是不是?所有记者都在日本匹萨饼(大阪烧)的引诱下,刚到八点就被全部赶上一台大巴奔赴下一站了。
如果你眯上眼睛斜眼看去,简直好像专业策展人在日本已经过时了一样。先是艺术家森村操刀的三年展。接下来,往北一个小时车程,就是这月刚刚开幕的札幌国际艺术祭(客座总监:坂本龙一)。坂本并非全职策展人。大部分知道他的名字都是通过电子乐乐队YMO,以及他为《遮蔽的天空》和《末代皇帝》等电影所作配乐。
不幸的是,最近刚被确诊为喉癌的坂本大部分时间都是远程参加。但他的感受力还是随处可见。“他是个非常严肃的人,”策展团队的成员说。“他喜欢博伊斯、基弗尔和八十年代的严肃艺术。他不喜欢像玩具的东西。”的确,作为艺术祭的一部分,北海道立近代美术馆就展出了三件基弗尔的作品。(“破事儿常有啊,”一个坏脾气观众抱怨。)但也有比较轻松的单元。在“互联网黑市”(有点儿像中学科学博览会)里,年轻艺术家正在售卖各种跟互联网有关的物品和个人服务。其中一个穿着戏服的表演者承诺将推特follower“实体化”:只需你交一点钱,他就一直follow你——是真follow。跟着你在房间里走。重复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坂本龙一在有关此次艺术祭主题“城市与自然”的一篇文章中写道,“能源与艺术,以及城市农业与艺术等问题不会有简单的解决方案。”他本来想“将煤矿遗迹保存下来作为艺术品”,还希望请基弗尔来为旁边夕张市煤矿设施的存留尽一份力。多年以来,夕张市的经济都靠煤矿产业支撑,但该产业已然衰退。(最近,夕张市民开始把他们的经济希望放在本市特产的一种水果上:夕张西瓜可以在市场上卖出最高价。)
所有这一切也许从部分意义上解释了为什么整个艺术祭最令人心酸的部分是作曲家伊福部昭的音乐作品。伊福部昭在札幌出生,著名的“哥斯拉”电影配乐就是出自他之手。当我们在新巴洛克风格的老式建筑内部,顺着照明暗淡的玻璃展柜一一审视伊福部的原稿时,你几乎可以听到原始版哥斯拉的嚎叫。我一直很爱哥斯拉,它让我想起我的猫。它们都那么纯真无暇。如果真有人犯错,那么犯错的肯定不是它们。是我们。
同时,我们也被告知,札幌过去曾是山地。是人力铲平了丘陵,造就了现在的这座城市。
文/ Dawn Chan
译/ 杜可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