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要不是接站司机拖着一口特别的湘江尾音和我打招呼,我还真不觉得自己身在长沙。特别是行车临近某地产商旗下的系列酒店——似乎大部分二线城市都开始有一个这样的“商圈样板间”,专横、暴力地纂改人们对于城市的认知和记忆,无情地驱打着本地人的乡愁。
在出发去艺术长沙之前,我并没有从主办方处得到任何有效的媒体资料,这对于习惯在差旅途中做功课的我来说有些心里不踏实。所幸“艺术长沙”并不吝惜在维护媒体关系方面的投入,很轻松地便搜索到了不少预热报道,只是这些报道的论调不免一致;从朋友处我也听闻到一些传说,例如主办方的豪迈手笔、包机接送、艺术家红毯秀等猎奇性十足的关键词。与“成功举办的往届艺术长沙”相比,本年度的“艺术长沙”更加具有“国际化视野”。这一点,因为意大利艺术家弗朗切斯科·克莱门特(Francesco Clemente)的加入而被反复强调,和王广义、王友身、朱加一起,被委以“沟通世界的责任”。
到达酒店时已是夜里,陆续有艺术界人士前来签到入住。便利的交通不但改变城市间的格局,更让小群体的聚会得以打破空间区隔。艺术圈的聚会以展览为核心,将同一拨人带去不同的欢聚地点——来自武汉的艺术家魏光庆和冀少峰在签到处向彼此示意,而在数小时前,他们在湖北美术馆的展览开幕式上刚刚碰过面。并非我有雅兴站在签到台旁观察来客,而是组委会漏订了我的房间!对于一个宾客体量庞大如斯的双年展组委会来说,出现这样的失误也许并不稀奇,即使在对外的新闻同稿中反复强调“艺术长沙已经成功举办了四届”。
翌日,我们在主办方的安排下拉开了一天的艺术战线。“艺术长沙”的正式开幕时间在下午5:30,而嘉宾们需要集体参与的第一场展览,在上午10点多便已开始。提早10分钟,主办方便贴心地逐一致电。如此早的开幕时间,让我有一种换了个地方去上班的感觉。等候在酒店门口的客人随机分成小组,坐上专车巴士,被送往双年展的第一站——美仑美术馆,参加谭平、刘庆和的展览开幕式。巴士上播放着过时的流行金曲,分贝扰人。也许是旅途劳顿,与我同组的艺术家大多都神情疲惫、睡眼惺忪,事实上,那些在一早就趁着巴士时光来闭目养神——不与邻座艺术界同仁聊天的宾客是明智的,从上午10点便开始的“艺术长沙”之旅,全天的战线将比想象中来得更长。
即使对外新闻通稿的以“金秋十月”作为句首,长沙早间的阳光中不带着一丝秋风的凉意。抵达美仑美术馆时,高温烘烤着开幕式的人群,大家更愿意躲在一旁展厅楼廊的荫凉处。为了对展览有更多的了解,我积极地找工作人员索要展览介绍资料,再次无果。而在开幕现场,身着礼服的工作人员、播音腔的女主持人、签到花、红毯、巨型背景板、嘉宾致辞——这些传统庆典现场必备的元素,从第一站开始即作为标准配置,在这天接下来的其它站点中都能看到,并且被运用得愈加极致。也许,热闹的庆典现场感比展览本身更加重要,当我们把婚礼视作一个狂欢现场,谁在乎这对新人是否真的享受其中呢?临近中午,巴士把大家送往午餐地点,装修豪华的包房延续了此次的招待规格。随机入座的饭局总体显得较为冷清,倒是与我邻座的艺术家王广义延续了一贯的亲切风格,与我聊了聊近期的展览计划,他与人用法语交谈的有趣经历,还有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儿——“正在费城学习我不懂的新媒体艺术”。餐毕,按照规定时间,大巴将所有宾客拉往下一处展览地点。这趟车途也许正合适午休,终于有人要求司机把流行金曲音量调小一些了。
第二站是长沙市博物馆,去观看方力钧、谢晓泽、杨少斌、杨诘苍的展览。穿过外围的绿化广场,博物馆门檐上的毛主席头像便透过丛林枝蔓,红艳艳地映入眼帘。此刻的观感仿佛被配上的一句旁白:“没错,你在长沙”,红色与革命的气息扑面而来,又伴有一种怀旧的时代美学气味。展览没有正式开始,大多艺术家在馆外抽烟闲聊,另一部分则在休息室落座。我趁机进入展厅,冷不丁看见工作人员不戴白手套把画作匆忙取下,原来是挂错了位置。细细观看完作品,我打算去休息室等候展览开幕式,却被休息室的严肃气场给镇住了,休息室原先应当是个会议室,悬挂在墙上的研讨会横幅、大件的国画和书法、歪倒在沙发上困倦的“与会者”,叨叨家常或窃窃私语,简直是一次革命文化会议的标配。直到开幕式开始,我的精神才振奋了些,身着礼服的主持人来自知名的本地电视台,自称是爱好文艺的女青年,播音腔融合着一些人工的俏皮,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展览开幕式主持人,还是一场婚礼的司仪。女主持人为大家预告了下一站开幕式的主持人,是她的同事汪涵。据说汪涵已经免费为艺术长沙主持了数届,可谓全民艺术离不开大众娱乐圈的滋养。
临近4点时,我们终于出发去“艺术长沙”的主展馆——谭国斌当代艺术博物馆。步入湘江壹号的展厅时,打眼的楼盘广告和各种“售楼利器”让我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在眼前铺展的到底是楼盘模型,还是某位艺术家的装置作品了。一打听,才发现这里真的是售楼处(原来谭国斌艺术博物馆的一层是楼盘售楼处,二层及其以上才是展厅)。为了提振精神,我索要了一杯标准的“售楼处咖啡”,即使被售楼人员提前告知口感不会好。经过前面几个展览开幕的预热,“艺术长沙”开幕式将“婚礼感”推向了高潮,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红地毯,只是今年取消了靓女俊男陪艺术家走红毯的环节,有些可惜。而知名娱乐节目主持人汪涵的表现则中规中矩,做到了一场婚礼司仪应有的素养。等到开幕式结束,再看过几层楼的展览,这一天的行程让人体力殆尽,而因为谭国斌当代艺术博物馆相对偏远,只能等到饭点临近,凑齐人数集体发车送回。如同被旅行团强行带往一处购物景点,活动范围局限在一个特定空间里,挂着自由度为零的眼科。
是夜,回到酒店,我在门口等候艺术杂志资深编辑小西,却遇见了在酒店门前缓慢踱步、独自吸烟的艺术家克莱门特,他刚刚从一个恼人的聚会中“逃开”,时差、密集的活动、喧闹的聚会令他焦虑。随后小西加入了我们的夜聊,我们到一旁的24小时便利店买罐装啤酒,坐在已经打烊的酒店大堂餐厅里随意交谈。小西对一手操办艺术长沙的操持人十分好奇,试图从这位受邀参展的艺术家之处了解一些背后的东西,而谈及谭国斌,克莱门特只是平和地称赞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的确,作为湖南省的关键型人物,他的个性鲜明可爱,普通话不好不代表没人听他说话,以个人力量调动了政府、主流媒体和体制内展馆的资源,大手笔打造了一个庆典型的艺术现场,如同父母为儿女的所操办的婚礼,愿景和排场都是极好的。
夜聊行将结束时,我们坐在酒店门口运送行李的架板上,打算抽完最后一支烟,并互道晚安。这时,钟飙、何森等几位夜归艺术家从我们身边经过,他们似乎对于偶遇克莱门特感到十分兴奋,并随喜地加入了我们的“夜谈仪式”。艺术家钟彪用他的作品名称“一切早已存在,只有经过时显形”来形容这个将他打动的“纯洁一刻”。这句话在当时觉得拗口,之后却被我反复想起。不知道对于克莱门特来说,在夜谈中修缮的宁静,是否因为被我们经过而得以显形。
文/ Ya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