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DIARY

创造性书写

艺术家王冬龄在大英博物馆表演现场.

今年伦敦工艺周(Craft Week)的重头戏之一是王冬龄的现场表演。王是中国在世书法家中最伟大——至少是最出名的一位。在我自己的书法作品展在柏林Exile开幕结束后,我睡了仅仅一个半小时就踏上了飞往这座泰晤士沿岸城市的早班机,只为一睹这位书法大师二十多年来在伦敦的首次公开亮相。

王冬龄目前担任中国美院(杭州)书法教授,是中国传统艺术最重要的当代实践者之一。他将草书与抽象表现主义的身体运动相融合,时常令人联想起早期的波洛克或弗朗兹·克莱因。王冬龄的作品通常具有难以辨识、“非语义”(asemic)的特点。不过,在这里使用“非语义”或许并不恰当,因为这个词暗示一种没有实质语义的写作。而王冬龄所做的,则是拓宽书法的可能疆域——探索新的书写形式,并由之引发全新的理解和解读方式。王冬龄的实践从身体和动作出发,通常使用古典文本,如唐代大诗人的诗作,或老子、庄子的哲学论述,使文本的可识别性让位于纸间的物质呈现。

步入大英博物馆主展厅,王冬龄的助手正在为表演做准备。他们在地面上贴了四张大纸,每张约六英尺长。几排椅子在被圈定的表演范围外形成了一个半圆。很快,座位被人群挤满,既有王冬龄的粉丝,也有伦敦工艺周的工作人员、公关人员和刚好在这一个小时里在大英博物馆参观的幸运观众。

“我通常不会在表演前讲话,因为我需要时间冥想。但这一次我得向大家表示抱歉,我们准备的时间稍微长了点儿”,王冬龄用普通话说道,一旁的翻译用英文解释。几分钟后,伦敦工艺周的人员对这场来自东方的表演做了简短介绍(并引导观众关注王冬龄为准备表演而‘进入冥想状态’的过程——尽管在我看来他什么也没做)。随后,王冬龄提起他的长竹刷毛笔开始表演。

艺术家王冬龄在大英博物馆表演现场.

王冬龄的文本-绘画将以图像形式对《心经》这一大乘佛教经典进行诠释。这部佛教教典中文全文268字。王冬龄遵循中国书法实践的传统方式,由右至左、自上而下,书写力度上经过了深思熟虑。碳墨粘稠,用笔浓则墨汁发亮,给人近乎暴力的感觉;用笔淡则能显示笔触的物质性—两种截然不同的图像效果。王冬龄总是更近于前者,这就是为什么当我看到他今天用墨轻微时会感到惊讶,不过这却给作品整体上——表演和书法本身——带来了一种稍纵即逝的质感。又或许是因为那些相机吧,在场的每个人都举起了手机。有几次,当正处于创作状态的王冬龄意识到有摄影师正对准他的脸拍摄时,他大声命令他们停止。

除了单纯想看这位书法大师的现场工作状态,我之所以来看本次表演还出于另一好奇——看看这位艺术家如何和为什么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展现他的创作现场。我恰巧对别人观看我书写有所恐惧,特别是在我用手书写的时候。不只我一个人是这样的。据说,这种恐惧杀死了波洛克——他在答应电视台人员在他的工作室拍摄他工作状态后,戒酒多年的他再次开始饮酒。王冬龄的表演似乎是在攻击这种表现形式中的秘教色彩,但他自身明显的缄默却也暗示着某种犹豫。但考虑到书法和书写在这个时代整体上的衰退,王冬龄的表演或许更是一次行动宣言。

随着我们越来越远离原始的书写技术,对它们的兴趣也开始卷土重来。只需看看非语义书写,汉斯·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Hans Ulrich Obrist)在Instagram上的手写体项目,韩国单色画画家朴栖甫的écriture、塞·托姆布雷毕生致力于探索的潦草字迹等彼此迥异的实践,我们便能了解此刻王冬龄的书写现场为何令人着迷。

最终,那些秘符和斜杠松散地串联在一起,留下疯狂而超脱尘世的草书字迹。作品被留在原地待干,大英博物馆耀眼的日光穿过巨型玻璃穹顶,照耀在其上。艺术家没有过多停留,放下笔刷后便匆匆消失于人群之中。

译/ 钟若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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