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 FILM & VIDEO
《古驰家族》（House of Gucci）的预告片和《古驰家族》的电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产物。前者看起来像是在《鲁保罗变装皇后秀》（RuPaul’s Drag Race）的剪辑室完成的，慷慨地倒出了一杯满溢着Lady Gaga式坎普风的贝利尼甜酒——同性恋文化的最爱。影片中充斥着诡异的口音，对神圣的三位一体的亵渎（Lady Gaga比划出“圣父，圣子，古驰家族”），以及用咖啡勺敲击杯沿儿带来的不祥预感，这些细节甚至在电影上映的几个月前就已经掀起了一阵热潮。
至于这部由贝基·琼斯顿（Becky Johnston）和罗伯托·本提维尼亚（Roberto Bentivegna）执笔编剧、根据萨拉·盖伊·福登（Sara Gay Forden）的同名非虚构小说改编的电影，则是一部相对低调的奥斯卡季剧情片，跟我们所能想象的一部由Lady Gaga主演、披着古驰外衣的血淋淋的冒牌意大利家族传奇的华丽繁复背道而驰。导演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凭借《银翼杀手》（Blade Runner）这部散发出爱德华·霍珀（Edward Hopper）、弗里茨·朗（Fritz Lang）和安东尼奥尼·圣埃里亚（Antonio Sant’Elia）气质的赛博朋克电影，对电影美学产生了重大影响；在《异形》（Alien）中他与H·R·纪格尔（H.R. Giger）的合作，亦在影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对古驰的“景观”轻描淡写，打造出了一部在美学上极易被遗忘的影片，而在涉及商品拜物教以及由品牌化引发的文化及情绪影响力时，也仅限于浅尝辄止。这不是坎普狂欢，也不是晚期资本主义寓言，整部影片基本上就只是一个故事，一篇维基百科文章的真人版演绎。精彩的火花（Gaga）和精彩的荒唐（杰瑞德·莱托[Jared Leto]戴着光头套，扭动着他用软垫儿垫高的屁股；片中人物反复说出他们的名字“古驰”，听起来却总像是欧洲垃圾版的宠物小精灵）都被按时间顺序讲述的乏味故事线磨平了。
《古驰家族》的故事从卡车公司老板的女儿帕特里齐亚·雷吉亚尼（Patrizia Reggiani，Lady Gaga饰演）在一次化妆舞会上遇到了毛里奇奥·古驰（Maurizio Gucci，由一个柔和版本的亚当·德赖弗[Adam Driver]饰演）开始，她先是误以为他是酒保，又在听到他的名字时差点惊掉了下巴。后来她追踪到他，用口红标出她的领地：在他的Vespa踏板车挡风玻璃上写下了她的号码。她是真心喜欢他的——Gaga很快就用她塑造的角色把观众带入进去，这是一个个性要强，开放又乐观的姑娘，直到后来才逐渐显露出心机。当她第一次见到毛里奇奥的父亲——风度翩翩的退休演员、古驰的所有人之一鲁道夫·古驰（Rodolfo Gucci，杰瑞米·艾恩斯[Jeremy Irons饰演]时，她拼命地点头和恳切聆听，就像一个老钱世界里的新实习生，迫切希望自己能够配得上这个家族和他们的社会地位。她把克里姆特（Klimt）的《艾蒂儿·布洛赫-鲍尔画像一号》（Portrait of Adele Bloch-Bauer I）——在影片的现实里为鲁道夫·古驰所有——错认成了毕加索的作品。她对鲁道夫的电影也一无所知。鲁道夫适时地疏远了毛里奇奥，认定了儿子未来的新娘是一个没文化的淘金女。
这对夫妻搬到了帕特里齐亚的老家。毛里奇奥欣然地在帕特里齐亚父亲的卡车公司里扮演了一段时间工人阶级的角色，与卡车司机同事打起了迷人的水仗，还和女朋友在她父亲的卡车厂办公室里上演了狂野的制服性爱。但当毛里奇奥的大伯奥尔多（Aldo，阿尔·帕西诺[Al Pacino]饰演）向他们发出邀请后——先是一场聚会，一群身材魁梧的古驰小辈们在科莫湖清澈的湖面旁摔跤，再是在纽约，一组快速略过的派对镜头中隐藏了导演斯科特特意安排的貌似格雷斯·琼斯（Grace Jones）和卡尔·拉格斐（Karl Lagerfeld）的角色——这对新婚夫妇很快就被卷入了家族生意和纽约的名流圈。因为自己的儿子保罗（Paolo，莱托扮）无能，奥尔多便试图巴结作为继承人之一的毛里奇奥；而在鲁道夫去世和毛里奇奥获得公司一半的股份后，帕特里齐亚向权力的靠近也慢慢变得触手可及。她越来越厌恶这些夫家人对这份“传家宝”的疏忽大意。当她得知奥尔多一直在私下里指挥大规模生产仿制品时，她突然变成了自己丈夫不请自来的顾问，将自己塑造成毛里奇奥及其声誉、奢侈品的神圣性、以及她自己对品牌的崇高愿景的守护者。她愤怒地指着结婚戒指，再指向一堆假古驰钱包时说出的那句“亲爱的，我们的名字，在垃圾上”，成为了Gaga在片中最经典的台词。
即便帕特里齐亚有着与生俱来的商业头脑，却不能在父权式的家族企业内公开表明自己的主张，她精明地让自己的丈夫和他的大伯及表弟对立起来，而后又造成了大伯和表弟的反目成仇。每一场权力的游戏都将毛里奇奥推向边缘，但反过来也使得他更加靠近权力。当他真正走上了那条通往权力的道路时，他就再也不需要帕特里齐亚的干预了，他通过离婚摆脱了她，而她则用更干脆的方式摆脱了他：在她的灵媒（一个幽默版的萨尔玛·海耶克[Salma Hayek]饰演）协助下，她雇佣了一名杀手。
在斯科特的电影世界里，有罗素·克劳（Russel Crowe）塑造的古罗马战士，有猎杀复制人的赏金猎手哈里森·福特（Harrison Ford），有在火星上种土豆的马特·达蒙（Matt Damon）；他们都比《古驰家族》中的人物更有说服力。尽管演员们在他们各自孤立的表演风格中将这些家族成员演绎得恰如其分——德赖弗，自然主义；艾恩斯，莎士比亚式；帕西诺，教父式；莱托，《肥佬教授》（The Klumps）式——但他们却总是很难配合起来。（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斯科特2021年的另一部影片《最后的决斗》[The Last Duel]中，他未能将他的演员们放置在同一个中世纪法国的语境下）。作为影片中较为突出的人物之一，保罗的角色就算好笑却也于事无补，他就像一个假体千层蛋糕，让人担心里边的莱托会突然蹦出来。值得注意的是，帕西诺扮演的这个不失父爱的阴险商人角色，却成功地在他的角色和他用硅胶填充起来的儿子之间酝酿出了一些柔情，后者甚至贡献了一句经典口头禅：“boof”。
Lady Gaga压倒性的表演——远远超出了被预告片放大的伊凡娜·洪帕洛（Ivana Humpalot）式的单句梗（one-liner）效果——挽救了这部影片。无论是在2015年奥斯卡颁奖典礼上献唱《音乐之声》，还是跟达赖喇嘛讨论仇恨是条“隐形的蛇”，Gaga的明星人格在她内心对戏剧的孩童式热情和她职业生涯早期的讽刺和浮夸奇妙地交织起来。无论是扮演艺术流行预言家（“前一秒我是昆斯/下一秒昆斯就是我 ”），贝蒂·米勒（Bette Midler）版的大卫·鲍伊（David Bowie），假扮宾州人给乔·拜登拉选票，还是在最近的采访中作为一个反思戏剧过程的演员（“我们创作艺术，我们从痛苦中创造艺术”），她都为我们献上了一锅混合了真诚和噱头、狡猾和热情，永远也消费不完的大杂烩，使桑塔格提出的著名的“做作”坎普和“天真”坎普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而在《一个明星的诞生》（A Star Is Born）和《古驰家族》中，Lady Gaga的表演都是货真价实的。固执任性的帕特里齐亚·雷吉亚尼被她诠释得魅力十足、存在感极高。从风趣到狡猾再到暗中使坏，这条堪称张弛有度的表演线让围绕着古驰家族史的长达两个半小时的冗赘解说不至于索然无味。
斯科特以拍摄周期短、至少同时使用四台摄影机而闻名和自傲。《古驰家族》的拍摄用了42天，这可能就是为什么作为一部关于时尚和美学的电影，它在风格上给人一种不够细致的印象——而作为一部剧情长片，它又显得过于草率。“我不想把它拍成一部惊悚剧，因为它不是”，导演这样对《好莱坞头条》（Deadline）说，“在我看来，它更像是一种讽刺。”但斯科特没有给它留下发展成一部讽刺片的空间。《古驰家族》原本可以通过各种场景设置——从意大利所谓的“铅弹年代”（Years of Lead）的米兰上流社交场，到里根时代纽约的挥霍过度和不平等——找到隐藏在这些矛盾和阶级张力中的美学和主题上的潜力，但这些场景却被导演当作了简单的布景，而不是人物所置身的特定语境。
《古驰家族》是在讽刺它所描绘的行业吗——马克思所谓的“能杀人的、无意义的心血来潮的时尚”？但这种讽刺仅仅是最字面意义上的——而未能将谋杀的核心与时尚工业对过时（obsolescence）的依赖联系起来。唯有在影片片尾字幕处，它才揭示了这场家族悲剧——所有家族成员都已死亡或不再与品牌相关——所造就的一个品牌奇迹：它被从古驰家族的血脉中剥离出去，经过年轻的汤姆·福特（Tom Ford）的改造，其品牌价值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呈现指数级增长。（现由海耶克的丈夫、亿万富翁商人和艺术收藏家弗朗索瓦-亨利·皮诺[François-Henri Pinault]所有，2020年被《福布斯》杂志列为全球所有行业中最有价值品牌排名第33位）。那么，该片是在讽刺联合企业对家族企业的压制吗？也许是的，但如果制作团队哪怕对古驰家族的任何一个成员有半分真正的关心，也不至于让这部电影显得如此缺乏人性。
相反，创作者将这个耸人听闻的故事以一种毫无想象力的方式地讲述了出来，造就了一部喋喋不休的速食时尚电影。就像Lady Gaga投去死亡一瞥的那些山寨货一样，它扭扭捏捏地站在了名牌和垃圾之间越来越难以察觉的分界线上。
译／ 钟若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