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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接一场的战争

谢尔盖·洛兹尼察,《娘子谷大屠杀》,2021,彩色、黑白,有声,121分.

谢尔盖·洛兹尼察(Sergei Loznitsa)是一位高产的乌克兰电影人,他导演过26部纪录片和5部虚构故事片,并在二十年的职业生涯里在各大国际电影节上获得过52项重要奖项,但他的名字对于一般的艺术电影观众仍然是陌生的。2018年,洛兹尼察的黑色政治讽刺片《顿巴斯》(Donbass)为他赢得了戛纳“一种注目”单元的最佳导演奖。三年后,同样在戛纳,他的长篇纪录片《娘子谷大屠杀:背景》(Babi Yar: Context)赢得了2021年最佳纪录片“金眼睛奖”。

《娘子谷大屠杀:背景》和《顿巴斯》在电影类型、情绪和策略上都大相径庭。 然而,除了都有洛兹尼察的长期合作者弗拉基米尔·戈洛夫尼茨基(Vladimir Golovnitzky,声音设计)和丹尼尔斯·科卡瑙斯基斯(Danielus Kokanauskis,剪辑)的贡献,这两部电影的相似之处还在于洛兹尼察对历史和煽动政治悲剧性的且有时愤世嫉俗的表现,传达了战争的暴力和对无辜生命的毁灭。他的很多早期剧本都是这一主题的变体,然而也许直到最近,观众才得以充分地理解其充满伸缩性的尺度、调性和深度。

谢尔盖·洛兹尼察,《娘子谷大屠杀》,2021,彩色、黑白,有声,121分.

《娘子谷大屠杀:背景》是一部文献纪录片,这是一种由来已久的类型,导演将来自不同来源的现成图像汇集在一起​​,讲述一个与原始拍摄者意图不同的故事——实际上,很多时候极大地挑战了原本的叙事。洛兹尼察的团队挖掘了德国和俄罗斯的档案,将二战期间纳粹和苏联摄影师拍摄的纪录片和宣传镜头重新加以使用。基于这些素材和一些其他资料,他重构了这场全球冲突中最难述说的罪行之一的背景和后果——也就是洛兹尼察在电影标题中所称的“背景”:近三万四千名基辅犹太市民在临近的娘子谷被集体屠杀。1941年9月29日至30日间,纳粹灭绝小队及其反犹主义的乌克兰民兵和警察同盟在短短48小时内完成了分配给他们的任务。近年来,这场大屠杀已成为今天学者们称之为“子弹大屠杀”(Holocaust by bullets)的一系列恶行中最令人震惊的事件之一。纪念遗址的象征意义无疑是本月稍早俄罗斯在其附近发动袭击在西方新闻媒体上引发如此多关注的原因。

精心选择的图像传达出了战争的巨大规模及其恐怖。洛兹尼察从乌克兰民族主义部队在利沃夫(Lviv,又名Lvów/Lemberg)进行的大屠杀中发现了罕见的可怕场景,他们把苏联军队从这座城市撤出前由NKVD(内务人民委员部)下令对当地居民进行的杀戮怪罪在犹太人头上。他还收录了大量红军如何精心策划引爆基辅主要通道上德国占领的建筑物的镜头,而德国人再次归咎于犹太人背信弃义,然后将其用作娘子谷大屠杀的理由。在影片的高潮部分,十二名德国刽子手被公开绞刑,揭示了作为胜利者一方的苏联行使的极度野蛮的“正义”;或许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超过二十万名基辅市民充满激情地围观了这一场面。

谢尔盖·洛兹尼察,《娘子谷大屠杀》,2021,彩色、黑白,有声,121分.

这些图像大多在拍摄时没有记录声音,不过戈洛夫尼茨基的感性配乐加强了其中的张力,其中还包括了从巨大爆炸声到几乎听不到的低语和哭声等各种噪音碎片。在某种程度上,这些图像的暴力在一种可以被称为“新古典主义”的蒙太奇结构中得到了缓和。电影后半部分中的平行叙事平衡了前半部分的情节。一开始德国国防军(Wehrmacht)对苏联的猛烈打击和后来红军的胜利回归形成鲜明对比。在开场的几分钟里,乌克兰人身着传统服饰向纳粹征服者致敬,向来访的要人如被占领的波兰的纳粹总督汉斯·弗兰克(Hans Frank)献上面包和盐;这个场景在乌克兰公民(没有那么热情地)迎接他们的前任及未来共产主义领袖时得到了回应——其中最显赫的莫过于赫鲁晓夫。两个部分中都有被毁坏的战车散落在道路上,还有德国或苏联战死士兵蜷曲的尸体,以及人数惊人的两方战俘。

娘子谷大屠杀的图像是这部电影静止且几近无声的中心。洛兹尼察避免简单地向观众展示尸堆,这种纳粹大屠杀电影经常采用的手法已经开始让人感觉麻木。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彩色图像间接地暗示了发生的事情。在开场的镜头中,受害者处在远处的背景里,像是一些暗淡的斑点,几乎无法辨认。然而,镜头拉进,我们看到了他们被迫留下的个人物品的细节:衣服、鞋子、玩具、钱包,甚至是义肢。洛兹尼察未言说的的内容更加有力地传达了死者的命运。画面平静地展开,我们耳边只有风声和鸟鸣。

谢尔盖·洛兹尼察,《顿巴斯》,2018,2K影像,彩色,有声,122分.

《顿巴斯》则完全不同。片中故事发生在乌克兰和俄罗斯之间各种矛盾一触即发的边境地区,自2014年以来,这里一直是此次普京对乌克兰发动的侵略战争的温床。顿涅茨克和卢汉斯克的分离地区变成了由小军阀统治、严重腐败的所谓独立国家。他们的省级城市成了洛兹尼察电影中或冷酷可笑或令人屈辱的故事上演的舞台。在其中一个城市,一位心不在焉的官员接待了一群好心的西乌克兰人,他们想要贡献圣人的遗物以促进和平,喜剧渐渐变调成了闹剧。官员不置可否地点了头,但马上又难以置信地听到这些人要求提供几辆梅赛德斯豪华轿车以及举办大型公共仪式来庆祝这些可疑文物的到来。当忠于基辅的乌克兰政府的“自杀小队”中一名手无寸铁的老年成员被捕时,闹剧又变成了悲剧,起先路人只是投来嘲弄和敌意的目光,但这很快发展成了暴力的攻击。

洛兹尼察这部讽刺作品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演员出色的表现上,他们的面孔和体态与费里尼电影中表现的东欧人相似。其中很多人显然是非职业演员,但在洛兹尼察设计的各种长镜头中,他们自然地与职业演员融为了一体,导演巧妙地强调了摄影机的运动和精妙的场面调度,在战争毫无意义的混乱中自我构建出一种秩序。在《顿巴斯》的最后一个带有自反意味的场景中,一群参演一部由分离主义者赞助的宣传电影的演员被他们所服务的这群暴徒残忍地处决。这些普通人的生命骤然结束,他们受到种族身份神话的吸引并最终成为了其受害者,这也预示了《纳粹狂魔》(Götterdämmerung)式的回归——自俄罗斯血腥入侵其邻国以来,我们已经连续数周万分不安地目睹了它的重演。

译/ 卞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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