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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的《花月杀手》（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宣布首映时所预示的那样，第七十六届戛纳电影节是长电影之年。事实上，随着电影节前夕完整片单和片长的确认，仔细查看这些选片感觉就像注视着一把（很长的）猎枪的枪管：除了斯科塞斯206分钟的大作之外，还有诸如努里·比格·锡兰（Nuri Bilge Ceylan）（《枯草》，197分钟）和王兵（《青春》，212分钟）等典型的冗长之作，史蒂夫·麦奎因（Steve McQueen）史诗长度的散文电影（《陷落之城》，262分钟），以及雅克·里维特（Jacques Rivette）（1969年的《疯狂的爱情》，254分钟）和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Manoel de Oliveira）（1993年的《亚伯拉罕山谷》，203分钟）的经典修复版。在今年电影节上，总共有八部影片突破180分钟大关，而另有半打不同类型的影片徘徊在这一门槛之下，这一趋势或许说明了在流媒体时代制片人所提供的空间，而大多数观众最终会在网络平台上观看这些影片，这是戛纳不愿承认的。
幸运的是，除了少数几部外，所有这些电影都证明了投资的合理性，包括Apple TV+制作的《花月杀手》，该片改编自大卫·格恩2017年的小说，仿佛经约瑟夫·刘易斯（Joseph H. Lewis）1958年的西部片《德州歼霸》（Terror in a Texas Town）（81分钟，当然）的电影镜头的折射，讲述了一位腐败的石油商人强行夺取当地墨西哥裔美国人土地的故事。《花月》是斯科塞斯自《下班后》（After Hours, 1986）以来第一部在电影节官方选片中首映的电影，片中1920年代俄克拉荷马州石油资源丰富的欧塞奇族，被富裕的养牛人威廉·黑尔（罗伯特·德尼罗饰）和他的侄子欧内斯特·伯哈特（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饰）所围困，他与妻子、一位名叫莫莉（莉莉·格莱斯顿饰）的富裕的欧塞奇女人看似相亲相爱，实则泄露出谋杀的隐秘动机。除社会环境外，该片完全是一部黑帮电影，斯科塞斯通过美国历史上一个不同却一样暴力的时代再次演绎熟悉的主题，通过格莱斯顿的有力表演，在斯科塞斯作品中创造了一个难得的美德角色。
《花月》是众多奇怪地未能入围竞赛单元的电影之一。西班牙导演维克多·艾里斯（Víctor Erice）在电影节期间发表的一封致《国家报》（ El País ）的公开信中解释说，他没有参加他三十一年来的首部长片《闭上眼睛》（Close Your Eyes）（169分钟）的首映，是因为电影节总监蒂耶里·福茂（Thierry Frémaux）并未告知这个美丽、脆弱、挽歌般的故事——关于一位年迈的导演和被认为已经去世的男主角——将被塞进“戛纳首映”这个次级单元。就在几天前，阿根廷导演利桑德罗·阿隆索（Lisandro Alonso）上台介绍自己在同一单元里受期待已久的新片《尤里卡》（Eureka）（146分钟）时，也同样责备福茂没有将这部大胆的、由三部分组成的、描绘各类遥远原住民社区的电影，邀来与那些明显无可争辩的作品一同竞争，如极度中眉（middlebrow）的法国美食感官爱情片《多丹·布法内的欲望》（The Pot-au-Feu）（134分钟）——越南资深导演陈英雄凭此片获最佳导演奖——或者借用肯·洛奇（Ken Loach）过分甜美的社会剧近作标题，堪称戛纳竞赛单元“老橡树”（the Old Oak）的熟面孔：南尼·莫莱蒂（《未来的太阳》）、维姆·文德斯（《完美的日子》）、是枝裕和（《怪物》），以及马可·贝洛基奥（《绑架》），他们都至少贴心地把他们的电影控制在126分钟以内。
只有在这种语境下，茹斯汀·特里耶（Justine Triet）的《坠楼死亡的剖析》（Anatomy of a Fall）（151分钟）才能被认为是一部标志性的金棕榈奖作品。该片过于冗长，时而过分戏剧化，出自一位戛纳系导演之手（特里耶的四部叙事长片都在戛纳首映），她以前电影里的游戏感少了一些，代之以某种更庞大、更令人清醒的东西。《坠楼死亡的剖析》由桑德拉·惠勒（Sandra Hüller）饰演桑德拉，她是一位成功的德国小说家，因为谋杀她的丈夫——一位名叫塞缪尔的艰难谋生的法国作家（塞缪尔·泰斯饰）而受审，电影有条不紊地在这对夫妇于格勒诺布尔被雪围困的家中——他们与有视力障碍的11岁儿子达尼埃尔（米洛·马查多-格拉纳饰）住在一起——与无特征的法庭内景之间切换，塞缪尔的神秘死亡与桑德拉在私人生活及职业上的不审慎以令人信服的阴谋论笔触被重新演绎。与爱丽丝·迪欧普（Alice Diop）的近作《圣奥梅尔》（Saint Omer）一样，《剖析》得益于一个基本的程序性假定；与迪欧普不同（更不用说奥托·普雷明格（Otto Preminger）了，他导演过一部片名类似的前作）（译注：指普雷明格1959年的电影Anatomy of a Murder，一般译作《桃色血案》），特里耶放松了形式的敏锐度，允许场景铺展开来，只是偶尔出轨地使用变焦镜头来重新定位观众的注意力，标示出幽默或反讽的时刻。当叙事围绕着它的中心主题时——即真相的逃逸性本质，以及，即使是我们最亲密的伙伴其核心亦不可确知——影片渐渐向一个适度宣泄的、即使不那么明确的高潮发展。
竞赛单元里的其余好电影规模更小、更怪异、更短，这一点也不令人惊讶。托德·海因斯（Todd Haynes）的坎普情节剧《五月十二月》（May December）（113分钟）讲述了一位女演员（娜塔莉·波特曼饰）如何潜入她准备在电影中扮演的一位前小报明星（朱丽安·摩尔饰）的生活；而阿基·考里斯马基（Aki Kaurismäki）典型的苦乐参半的爱情片《枯叶》（Fallen Leaves）（81分钟）摘得了评审团奖。这两部电影都为本届电影节带来了最纯粹的快乐。凯瑟琳·布雷亚（Catherine Breillat）的《去年夏天》（Last Summer）（104分钟）是这位具有挑衅性的法国导演十年来的首部电影，与海因斯的片子一样，以一位成年女性和一个十几岁男孩之间的非法关系为中心，只是在这儿，安娜（蕾雅·德吕盖饰）与她的继子提奥（萨缪尔·基尔舍饰）之间令人毛骨悚然的俄狄浦斯式关系更胜一筹，布雷亚带着一种不可多得的反思来处理这种关系。然后是《利益区域》（The Zone of Interest）（106分钟），乔纳森·格雷泽（Jonathan Glazer）自2013年的《皮囊之下》（Under the Skin）之后推出的备受期待的后续作品，它在神秘的笼罩中到来，并获得评审团大奖。改编自马丁·艾米斯（Martin Amis）2014年的同名小说（他在电影首映当天去世），格雷泽的第四部长片是一个极为令人不安的大屠杀剧，低调地描画了纳粹指挥官鲁道夫·霍斯（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饰）、他的妻子海德薇（桑德拉·惠勒饰）和他们年幼的孩子们的生活，他们就住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墙外的家里。在静态的、类似于监控的画面中，格雷泽观察着这个家庭的日常活动——鲁道夫在办公室里工作并打电话；海德薇照顾孩子并打理她的花园——火车从远处驶来，微弱的呼啸声从远处响起，烟雾在邻近的围墙上升起。偶尔，紧张的气氛会达到那样一种程度，以至于电影本身似乎要停顿和崩溃，但又会重生：在这样的时刻，弥漫着米卡·莱维（Mica Levi）的无调性音乐提示，图像轨道被切断，红色泛滥，转换到一个负片的阴间，然后重新出现——从形式上说明了历史根本上无止境的、循环的本质。
与其说主竞赛单元那样如雷贯耳的名字有可能掩盖次级单元，不如说只会使后者的亮点更令人印象深刻。众多激动人心的处女作——包括范天安（Thien An Pham）获金摄影机奖（Caméra d’Or，即导演首作奖）的作品《金色茧房》（Inside the Yellow Cocoon Shell ）（182分钟），由新任艺术总监朱利安·雷杰（Julien Rejl）领导的改头换面后的“导演双周”单元，给出了特立独行的韩国导演洪常秀多年以来最有趣的电影《我们的一天》（In Our Day）（84分钟），该片讲述了一个喜欢她朋友的猫的落魄女演员与一位骗年轻粉丝为其买酒的酗酒诗人的平行困境。但电影节的最大惊喜来自“一种关注”单元：罗德里戈·莫雷诺（Rodrigo Moreno）的《罪犯们》（The Delinquents）（180分钟）是今年最好的、最具创造力的长电影大作。这是莫雷诺九年来的第一部叙事长片，标志着这位在1990年代末的“阿根廷新电影”运动中崭露头角的50多岁的电影人迈出了一大步。莫雷诺这一代的许多迷影者都是看着电视上的阿根廷黑色电影长大的，乌戈·弗雷戈内塞（Hugo Fregonese）的《几乎算不上罪犯》（Hardly a Criminal, 1949）是一块试金石——一位卑微的保险职员策划了一个挪用公款的计划，他知道这个计划最多只会让他在监狱里待上七年——《罪犯们》便源于这个核心假定，主人公莫兰（丹尼尔·埃利亚斯饰）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名银行雇员，他抢劫了公司金库，并安排他的同事罗曼（埃斯特班·比利亚尔迪饰）将钱藏起来，直到他服完刑期。从这个想法的种子开始，《罪犯们》渐渐发展成熟为某种更加雄心勃勃的东西，它把莫兰的故事线放在一边，而跟随罗曼进入乡村，他把钱藏在那儿，并爱上了诺玛（玛格丽塔·莫菲诺饰），我们很快通过一系列精心设计的闪回了解到，这个女人与莫兰也有过一段浪漫史。凭借其嵌套式的叙事、书信交流和风格化的场景，这部电影与潘佩罗电影小组（El Pampero Cine）制作的电影颇为神似，潘佩罗电影小组是一个阿根廷创作组合，背后有《花》（La Flor, 2018）和《迷雾中的她》（Trenque Lauquen, 2022）等巨作。不过，潘佩罗小组的大部分作品，尤其是《迷雾中的她》（其女主角和编剧劳拉·帕雷德斯[Laura Paredes]在《罪犯们》中扮演了一个小角色），都倾向于文学性，而莫雷诺的电影则完全是电影性的，直接指涉了希区柯克和布列松的作品，并在风格和主题上暗指柯内流·波蓝波宇（Corneliu Porumboiu）和亚历山大·科贝里泽（Alexandre Koberidze）等同代电影人。紧张刺激又不可预测，这是我在戛纳经历的最快的三个小时。
第七十六届戛纳电影节于5月16日至5月27日举行。
译／ bt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