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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枕木

阿伦·雷乃,《广岛之恋》,1959,胶片,黑白,有声,90分钟.

塞利纳在《茫茫黑夜漫游》里用了很多圆点,在词与词之间,在句与句之间。塞利纳说,这些圆点就是语言的枕木,让他的词句得以行驶下去。雷乃在《广岛之恋》中发现的被认为开创现代电影语言的蒙太奇手法,也正是为杜拉斯剧本中人物的内心旅程铺设的枕木。

杜拉斯专注于将个人的内心体验与时代动荡并置,在《八〇年夏》中可以看到,她试图面对(或制造)外部与内部之间的罅隙,然后尽力将双方拉近这个空缺,在这个过程中不断修正偏差值。从这个方面来看,影片《广岛之恋》可以被粗略地分为两个部分,从外部(广岛原爆)进入,再从内部(少女往事)走出。影片中最大的危机出现在中段,男女主角险些被游行队伍冲散,女主角终于“进入”历史之中,但却遭遇了历史与个体之间的巨大裂缝,她也由此暂时抛开了对广岛的探寻,开始追索个人的往事。

女主角在到达广岛之后就被拖进了静止的时间之中,而男主角正是引领女主角回到日常时序的存在。当然,女主角最后并没有真正回到日常,时间的流逝成为了影片中唯一“真正的”日常,而这个日常在它的样貌上却是被重构出来的。甚至可以这样讲:《广岛之恋》是一部关于“如何让时间继续走”的电影,雷乃铺设的枕木在不断拨动时钟的指针。

在杜拉斯看来,一个人的历史是没有的,不存在的,人时时刻刻都在以内心于时代中的体验来重构自己的过往。这一点在杜拉斯自己后来的电影作品中逐渐走向极端,比如在《毁灭,她说》中人物与人物叠加、语言与语言重复,个体对时空的体验完全凌驾于时空之上;时间不再正常流动,而是变成西部酒馆里那种自回门,我们无法通过仅仅看到它的摆动而判断有人走入还是走出。而雷乃在随后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中也几乎是在循着杜拉斯的这条路走(尽管编剧换成了格里耶)。

《广岛之恋》中纷繁复杂的自由联想,伴随着女主角对往事的念白,很容易会被认为是一种闪回,是现实激发了女主角的不断回忆。而事实上,这个闪回更像是发生在影片开始之前。片头字幕的背景是广岛的原爆示意图,看上去也很像一个人的心脏发生了爆裂。于是在影片一开始,女主角就已经失去了与日常的联系,男主角用一个否定句开启了引领女主角的进程。正是在男主角一步步的引领之下,女主角才得以在正常的时序中逐步释放早已发生在影片开始之前的“闪回”,而这个男主角(以及他之后的不离不弃)并且是女主角的“闪回”所召唤出来的产物。

在影片的尾声部分,我们看到女主角开始质疑自己对过往的追忆是否有虚构的成分,这正暗合了杜拉斯的企图:即把内部和外部两方带至裂缝,让它们在坠落中自行混合、消弭。这个过程在个体身上是周而复始的。男女主角没有姓名,直至最后以各自所属的地名相称,标志着个体“原爆”能量在大历史中全部释放完。观众在这里遭遇了故事的戛然而止,两人的爱情不知何去何从。故事看似有始无终,但影片在此却已然完成了它所要做的一切。

雷乃铺设的枕木成为了影片的外化,在形式和内容两方面都吸引了观众更多的注意力。而影片真正的主角——时间——就在这一根接一根严丝合缝铺就的枕木之上轻捷驶过,没有人能记住它的样貌。雷乃的枕木永远留在那里,标示着一条已弃用的铁路。有人会特地前来瞻仰、抒发缅怀之情,有人把其中的几根视若珍宝般撬走收藏。至于枕木上究竟驶过了什么,恐怕没有多少人会去记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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