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 FILM & VIDEO
如果不只把戈达尔当“电影”大师,而像是早期的录像艺术先驱,就会发现他自一鸣之作“断了气”就叛逆地在街头使用非传统的轻便电影拍摄技术,70年代初就大量实验SONY摄像机和剪接系统,其实他从没停止在最新技术中寻找建立新语言的可能,在三个导演三部3D短片的《3×3》之後,年过八十的大师用3D长片继续他的电影语言实验。
片中大量的文字(语言)与影像的拼贴、混搭、剪辑,各式来源不同的影音片段:老电影、历史资料画面、纪实家庭电影、演员演出的叙事片段,大量由他私人藏书中节录的引言,不断地堆叠破碎的意义和断裂的影像碎片,意义与讯息的川流密度呼应3D效果造成身体视觉的压迫性不适,眼球和脑神经的超载。如他一贯後设地解构电影或叙事机制,这实则是一篇用手工的个人家庭电影笔调撰写,解构视觉机制的抒情论文( 影片拍摄使用了各式不同的小型摄影机,如智慧型手机和GoPro。而大师的爱犬Roxy则是片中的主角)。在Roxy的画面上,我们听到画外音:“只要真的看见了,我们就不再是分开的两个”,这描述的不止是与情人的关系,更是人类的双眼视觉机制。以科学的角度而言,各种动物昆虫都有不同的生物视觉结构(例如苍蝇的复眼),影像实则是在脑中成形,且生成的影像与生成影像的方式皆极为不同 。人类视觉是大脑透过对左右两个影像的诠释在脑中建构眼前的世界。重点正在於 “两个”影像和“诠释”,因为意义或影像的蒙太奇也正是需要“两个”影像,经过大脑“诠释”以产生第三个看不见的影像或投射出新的意义。3D技术使得戈达尔得以使用左右“两个”影像来实验前所未有的蒙太奇。
如他片中一贯的疏离效果,这是攻击观众视神经的3D电影,强迫观众拿下3D眼镜或变成斗鸡眼 ,我们无法不意识到自己正在观赏3D电影。例如在一个镜头内,起先两个影像构成的3D 影像渐渐变成两个影像的叠影(因为是由两台摄影机左右并列拍摄,摄影机运动可以互异),除提醒我们双眼视觉机制的存在和电影影像的虚幻性,更开拓了新的电影语言。相较於泛滥的好莱坞3D亿万制作,戈达尔更像拿画笔的画家,河边散步时自己一个人拍他戏水的爱犬(不经想起Pierre Huyghe在12年的德国文件展中那只到处散步的粉红足明星狗)。而大量诗意哀愁的树林丶溪流丶动物等大自然画面,呼唤着梵高、莫奈等大画家对视觉和再现的反思,如同电影蒙太奇,大画家画的正是不可见的影像。片中也刻意玩弄空间景深,夸张地晃动不稳定的前景,或刻意用手持镜头拍摄大自然静物,还不免俗地捕捉雾景丶雨景这类最适合展示3D效果的场面,最震摄我们的正是空间在动态3D 影像中诡谲的超真实感。如同电影每秒24格的“动态”影像幻觉,3D电影是介于平面与真实间的“空间” 影像幻觉,鬼魅地漂浮在惯常的视觉经验之间。
在影像视觉的提问之外,当我们看到持摄影机的大师独自与他的狗在大自然里,我们也看到环保政治问题的反思(片中亦节录相关哲学引言)。 而在微叙事的段落中,如亚当和夏娃的男女二人, 在居家的卧室、浴室、电视前裸体地争论关于平等的命题。被局限于家务的女人要求平等,此时坐在马桶上的男人说:人唯一真正平等的时刻,只有在面对排泄生物性需求之时。讨论显然已全然跳脱性别或女性主义,两人关系实则是两个社群,甚至两个国家间的关系。
作者为巴黎索邦第一大学美学与文化研究博士。
文/ 詹育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