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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夜风来袭

娄烨,《推拿》,2014,彩色,有声,114分钟.

在小说《推拿》的前言中,作者毕飞宇对生活做出了这样的定义:生活,是一只飞奔的大象。基于这部对盲人群体进行入微观察的小说,导演娄烨带来一场了“盲人”与“象”之间的对峙,对“盲人世界”——这个通常容易被简单归纳的群体做了具体地刻画。

“散客也要做”是印制在电影《推拿》宣传海报上的一句标语,出自原著小说开篇的第一句。从这句口号语中,不难玩味出盲人推拿师的丛林法则和生意经:面对每天占超过三分之一数量的散客群体,调动除视觉之外的感知器官对客人察言“观”色,判断来客的身份阶层,并利用盲人推拿师的身份特点与语言技巧,把散客做成常客,常客再做成稳固消费的贵客;海报的主视觉图片是推拿中心的员工合影。推拿中心的老板指挥大家在快门摁下时集体说“哈哈哈”。作为一句通俗的拍照口令,“哈哈哈”是盲人世界里的“茄子”。视力障碍者中的大多数并没有真的见过“茄子”,直接通向情绪的拟声词对他们来说显然更加受用。

影片在一开始就挑明了立场:这个盲人的故事要以一种“盲人电影”的方式来演绎。与大多数院线电影不同,《推拿》在开始放映时,便用女声旁白清晰地将演员表信息逐字念出。这种编排巧妙地搭建起一条“盲道”,指引我们应当撇除陈见与优越感,放下对“另一个群体”的窥探和归纳的心理,用与盲人一样的观看方式,尽量平稳的进入他们的语系。

“特殊群体”和“极端情感的压抑”是娄烨在创作中始终着力的对象和表达方式。显然地,盲人推拿中心这样一个特定场点是“特殊群体”和“极端情感”极好的并置场所。基于原著小说中的人物素材,导演重点描刻了六位盲人形象,他们分别代表一种盲人的状态和特质,并通常与片中的另一人物成对出现,互为生命中的注脚和火焰:

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小马——盲人推拿师中最年轻的一员。九岁时的一场车祸,摁灭了他生命之灯的开关。对于心智未成熟的少年,突然遁入黑暗的经历让他度过了难以言说的漫长时光,他采用激烈而极端的行为来试探黑暗的边界。而青年人亟待启蒙的爱情在无法触摸的成熟女性气息中疯狂滋长,涌动着暧昧的潮汐。声色场所中初次获得的生理快感,让他牢牢抓住了指向光明的桅杆。身为情色工作者的发廊女孩,最终与小马一道私奔,共同奔向他们虚空中的爱情。某种意义上,情色发廊与盲人推拿中心一样,都是主流社会中的“非健全”区间,盲人与发廊女都在身份上带有某种意义的缺陷,而其后的私奔行为,宣告着他们对“残缺”的叛离。

娄烨,《推拿》,2014,彩色,有声,114分钟.

在娄烨2006年的作品《颐和园》中,开篇的字幕中这样写道:“爱情像风一样突然袭来”。这幽暗夜里潜行的风,同时也可以抵达盲人的面庞。如同救赎盲人小马的那根桅杆,“爱情”是在任何群体中都被高举的神秘旗帜。相比起一些“健全人”,盲人的爱情也许更加富有色彩。“爱情是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你撞上去”,撞进一阵看不见的夜风,撞进一种气息和声音里,仿佛在黑暗中透进的彩色光束的——即使他们无从得知光束和颜色的概念。对于这种生发于内心隐秘处,如风来袭的东西,视力缺陷者在此时反倒显示了他们的优势。在《推拿》关于爱情桥段中,先天失明的小孔与王大夫代表了一段稳定和饱满的恋爱关系;尚未全盲的女孩金嫣则是爱情中帷幄者的范例,她的爱情显得强势而节奏鲜明,通过推拿圈里轶闻式的传说,已经先于自己的想像爱上了她命定的伴侣。如果一定要给特殊群体的爱情打上标记,那么爱情夜风的突袭对于盲人显得更加开放和猛烈,至少在表面上——情爱的娇羞与嗔痴都被具体的铺陈在脸上,恋人间的心思在心里反复琢磨,也没必要在外表上做掩饰——反正也看不到。在对待爱情的感受上,“健全”的标准与视力水平无关,他们同样希望被恋人称赞“好看”,在夜风来袭时,一切都是好看的。

而“好看”,“好看”是什么?作为推拿中心的核心人物,沙老板的爱情更多来源于对“美”这一概念的迷恋、敬仰甚至愤怒。“美”如同其它一切视觉词汇,对盲人来说是个过于抽象和忧郁的概念,是味觉、触觉或听觉都无法渡达的彼岸。盲人推拿师都红是一个标致的美人,如果不是客人对她外貌的由衷赞叹,她的美在盲人世界中将绝无用武之地。作为“美”的孜孜追随者,沙老板开始想像这位缪斯身上的光环,如同想象文学世界中的原野与星空。他喜爱诗歌和文学,也乐于借此展示他的不凡——“我喜欢三毛,海子也挺喜欢的”;痛苦的场景应是此番——“丰收之后,慌乱的大地,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取走了粮食,取走了马”;生命的苦难该如何消解呢,那么只好立志——“要做一颗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飘扬…” 在诗歌面前,视力缺陷者不存在任何劣势,他们通过能指的加工来归纳对美的感受。而他对美人都红的爱慕,也许与对诗歌的喜爱并无二致,归根结底,都是对美的渴求——美人都红是被加工成了文学化的、“安娜·卡捷琳娜式”的女性。

娄烨,《推拿》,2014,彩色,有声,114分钟.

当沙老板的爱情来访之时,推拿中心放起流行音乐,盲人舞会在“看不见”的音乐之中律动着欢乐的气息,盲人与非盲人一样,对快乐享有绝对的领土权。“舞会”是娄烨在创作中喜爱使用的场景元素,例如在《颐和园》和《春风沉醉的夜晚》等影片中已反复被使用;同时,娄烨对女性的审美标准也是一以贯之的,几乎大部分影片的女性外貌之美都通过“一个中国女人”(《颐和园》的法语片名)式的气质去表达。在《推拿》中,我们也不难察觉到美人都红与过往女主角在气质上的相似性。这样的“舞会”和“审美”情结对于当下的娄烨时代仍然奏效,而此类的怀旧,大概是因为其中永不过时的浪漫性,这种浪漫性根植于血液之中,被孤独的大时代所包围,对理性进行着持久鞭打。

藉由沙老板对“美”的追求,娄烨表达了他在电影创作中对文学的偏爱。从早期创作开始,“文学”是娄烨一向乐于使用的元素。它们以蓝骑士的自由面孔出现,背后却暗自酝酿着绝望与美的气息。2009年,娄烨在南京筹拍《春风沉醉的夜晚》,此片旨在向郁达夫的小说致敬(后者名为《春风沉醉的晚上》),小说的结尾在无限哀愁处戛然而止,而影片也对个体的“人”进行了意味深长的观察。在情节上并无直接呼应的电影与小说,隐性的关联在影片中对郁达夫文学作品的朗读得以呈现。但是,这种注脚式的文学片段,不应只是彰显电影作者的个人趣味的手段,或对小资情调进行华丽的填充,最终应使电影人物更加丰满的,从一旁推动影像叙事结构的建立。在这一点上,显然《推拿》比他过往大多数作品都要更加成功。

作为一个成功打上“娄烨标签”却未被此标签绑架的电影,晃动的“纪录感”和非专业盲人演员的本色演绎相得益彰,并没有带来因过度表演而导致的尴尬和晕眩感。不妨借用台词“推拿不是按摩”作为结论——《推拿》并不是卖弄拍摄技巧的揉搓游戏,而是刚柔并济的点中穴位,挟带着一些无法被看见的简练和通达。

影片结尾处,故事回到了恢复轻微视力的青年人小马身上,与爱人携手离开的小马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推拿中心。故事轻快地结束了,而片尾处的演职员表再度以不合常规的方式出现,每个字符都超过了正常的尺寸——与片头处的“盲人声道”呼应,这恰恰是恢复视力后小马的观看方式。此时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不是这部影片的观众,小马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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