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 FILM & VIDEO

想象练习

埃斯基尔·沃格特,《盲视》,2014,彩色,有声,96分钟.

布朗肖(Blanchot)曾这样描述一场可见的空无:在取消了时间、身份和意指的语言漩涡里,托马背向大海走向夜的深处,但黑暗对视象的遮蔽却迎来了他目光的顶峰。在布朗肖围筑起的“文学空间”(L'espace littéraire)内,一切存在都成了被抽空的躯壳,在文字的无名里“为存在这个词提供存在” 。而正如黑暗使物象得以捕捉,缺席则是向在场最好的回归。如果说《黑暗托马》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可视状态的盲,那么影片《盲视》(Blind,2014)则提供了一种失明之后的看见,这种“看见”在影像中表现为经由记忆与想象展开的对存在的招魂。

想象,从一棵橡树开始。幽暗处传来的女声旁白自一开始就戳破了谜底。树皮皲裂的纹路,被弃置在草地上的黄瓜,一只,又一只不同属种的狗——再放大些——那狗的喘息和抖动,以及它湿漉漉的黑色毛发。对于物的陈列与感知使这场展开于女主人公Ingrid脑海中的“想象练习”天然具有一种胡塞尔式的思辨气息。有趣的是,同样是“回到事物本身”,《盲视》所择取的想象结构又注定它与“悬置”和“去蔽”的现象学方法背道而驰。在永恒的不显现、不确定中,物体彻底脱离了实体的存在,仅仅作为自身的形式再次出场,然而这“形式”并不比处于真正凝视关系中的物虚假多少,相反,由于主体目光的中断,它反而获得了一种摆脱权力统摄、通向纯粹本源的无限可能。因此,在这部脱离表象或者说尽是表象的影片中,再去执拗地区分哪些是现实场景、哪些是幻想情节就变得格外多余。就这一点而言,兼任编剧与导演的埃斯基尔·沃格特(Eskil Vogt)显然是自知的,并且早早借Ingrid之口提醒观看者,不要纠缠于那些已然被取消的对立:只要能清晰地“看见”,是真是假也不再重要了。

以此为前提去关照Ingrid的想象,我们看到的是由虚实掩映的生活碎片拼凑起的、一个处于“抛置态”(thrownness)“此在”的全部恐惧与焦虑。影片借助“写作”这一略显俗套但意图明了的动作将Ingrid的形象投射向了不同的孤独个体——一个是挣扎于力比多能量的压抑与释放间的Einar,另一个则是经受着相同创伤但又对其保持敌意的Elin。依照精神分析的路径对此进行佛洛依德式的读解自然可行,影像文本内部有关本我与自我相互对照、潜意识与意识彼此窥探的表露并不隐晦。但如此直言不讳的工整反倒使之失去了某些欲语还休的魅力。相比之下,作为实现这一对仗关系过程的空间切换有着更加迷人的暧昧与多意。与《推拿》等同样触及盲人生活的影片不同,《盲视》非但没有将官感的重心转移至触、听、嗅觉,反而是把人物缺失的视觉本身舒展到了极致。叙事空间的反差与移置便是构成其视觉流动性的重要因素。

沃格特出任编剧的上一部影片《奥斯陆,8月31日》(Oslo, 31. August,2011)同样注重对空间形象的塑造,摄影机跟随重归城市的安德斯,在八月的最后一天游荡于往日熟悉的场所与记忆。较之依据时间线性展开的空间铺陈,《盲视》对空间的雕刻采取了更加复杂的技艺。首先,它在向世界敞开的“大地”空间的邻侧安置了一个富有强烈造型感的封闭空间,即Ingrid“囚禁”自己的白色公寓。这里既是她失去视力后无法逃脱的绝对黑暗,也是她展开想象并最终获得“重生”的原初寓所,子宫一般的神圣、纯洁。该封闭空间的另一存在形态便是Ingrid的女性身体——它有着福柯所描述的背离又逼近乌托邦的全部属性——一个无情的位置,将“她”不可挽回地固定在此地;但它又是所有“别处”的发源,前后远近皆因它建立,一切可能的抵达都从这轮廓内浮现生成。与此同时,由封闭空间发散出的并非单纯的室外场景,而是模糊了时空界限的交错混合:景深处,咖啡馆与公交车厢的随意切换,办公室与废弃工厂的嫁接组合,以及虚构人物与影片主角的共处一室。在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盲视”中,“想象”为叙事链条上被严格框定的空间系统开启了交换和滑动的可能,空间场景仿佛短路般的刹那间联通在了一起。如此行云流水的肆意,与其说是进入了一种意识流的写作状态,不如说它在平静冷淡的北欧气质之下的涌动着一股“狂欢”的暗流,一股尽情展示性欲、宛如醉态的酒神精神,一股颠覆时间-空间、现实-想象、主体-客体对峙关系的解构力量。如同布朗肖通过对语言的放逐进行了一场文学实验,《盲视》力图凭借对空间语言的突破开始一次影像的实验。

然而这一基于“想象”的实验,本质上又是对电影本体最稚拙的回归。整部影片似乎就构成了对“电影”自身的注脚与图示。电影作为“想象的能指”(imaginary signifier)始终遵循着想象界的法则,“在它自身之内把一定的在场和一定的缺席结合起来” 。影像世界总在显现的同时随即被撤回,复制现实物象的它给予观众的越多拿走的也就越多,它所有的真实即昭示了它所有的虚幻。观众在这面唯独不见自身的银幕/镜子面前,如Ingrid一样借助投射于故事中的他者形象实现着对自我的认知。至于操纵观影欲望的窥视癖与裸露癖亦是本片有意涉及的维度。或者说得再直白些,陷入沉睡状态的观众岂不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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