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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不同于《一代宗师》，处处见退而求其次的猥琐，又于猥琐中见漂亮的念头。西餐厅吃八个免费面包噎的话都说不顺，猥琐，豪言硬打八家本地武馆，漂亮；女主角未婚打胎，猥琐，等着嫁到巴西种可可，漂亮；看格鲁吉亚洋妞大腿舞，猥琐，以小见大警觉西方艺术对身体潜能的探索不逊于中国武学，漂亮；武行头牌为保名偷学咏春，猥琐，向晚辈磕头秘密拜师，敬以直内，漂亮。
《倭寇的踪迹》一方是戚继光兵家武学，一方是当代武术界名家于承惠，都是台面上站得住的豪杰，而《师父》刻意选了一批并不能在历史中脱颖而出的人物，必须依靠规矩、依靠行业社会才能存活。作为院线电影，故事虽不乏生动精彩之处，但剧中这种生活状态让人看着累，还没打几下，就开始精打细算每顿吃多少螃蟹，简直可称为“过日子动作片”。
毋庸置疑，小处着眼的徐浩峰比侯孝贤更有文明大关怀，《刺客聂隐娘》为了恢复中国视觉叙事用尽了蛮力，以强奸观影风俗来棒喝文化公民们。而徐浩峰做过口述史无数、熟习佛道经典、家传拳术底子，对中国文明的把握有着侯孝贤浏览《资治通鉴》所无法比拟的精确性。贡献中国自己的影像语言，是中国导演的责任，是王家卫、侯孝贤、贾樟柯的责任，但或许不是在作品中蛮横堆砌思想质料的徐浩峰的责任，这事在他看来只是顺便的。徐浩峰的小说便是那样，有干货，有金句，却没有布局与框架，相信思想的震撼可以把观众震成内伤，然后“敬他如敬神”。
《师父》这次的思想继承小说《武士会》篇尾抛出的民间礼俗社会问题，大谈社会规矩，为避免空谈理想，有意突出生活质感，把电影当成“中产阶级社会理论”来拍。中国目前虽不能说做到藏富于民，却也通过消费社会与劳动分化生成了自身迫切的“中产阶级问题”。今天的中产阶级有物质与审美的基本体面，背后却必定有债务或责任的重负，必须依靠行业圈子与社会关系才能维持自身；英雄或天才却不用顾忌这个，一路打杀出来便就是了。《师父》一开始的密谋，就是让少年英雄一路打杀出来，打杀出来当天津武行这一中产阶级社会的牺牲品。在徐浩峰的古典影像世界饰演戚家军或柳白猿的宋洋，在戏里有着柏林影帝廖凡也压不住的清正之气，进则武行踢馆的八面威风，退则苦力兄弟义气相葬，与整个影片的中产阶级虚伪调子格格不入。这部“过日子动作片”告诫大众，中产社会当不了英雄，或许也容不了英雄，英雄自己能承受自己的命运，英雄不计较回报，你们可能承受两肋插刀跑回天津而只为一口气？而推论便是既然靠不了英雄，便只能退而求其次靠规矩了。
蒋雯丽饰演的邹馆长是规矩的顶峰，完全没有武功而主持天津武行的明暗法权。在一个中产阶级社会，主持一方局面的女大佬很常见，因为大好的局面不是仅凭实力撑得起来的。体面与周到，现代男人比不过女人，至少徐浩峰这种比不过——男孩从小尽化时间想象成为八神或爱因斯坦，想这些又没用，女孩就不想这些。邹馆长的规矩给了丧徒的陈识一个交待，也给了郑山傲一个交待，猥琐地给他们报了仇，利落地除掉了多行不义却内有煎熬的林军官，在某种层面上解决了全部问题，就等陈识按规矩接受代价。最终陈识顽皮地破门跑了，像条鱼跃入江湖，像条转发可得好运的大肥锦鲤，剥洋葱般层层剥开天津武行的实力结构。为了体面，为了门派，实力可以屈服于政治安排，但任何高术都不只为了效果与目的，高术是为了高手的骄傲而存在。高级的门派，不是拉帮结伙扬名取利的乌合之众，是天才单传天才的极致亲情。郑山傲推荐的弟子，陈识看不上，看不上就是看不上，不是跟你过不去，身为明白人的责任，是分得清浊在人间。
初到天津的陈识是迷糊的，以为北上为咏春拳扬名，便是尽了门人忠孝。只有超出预期的徒弟才是真徒弟，否则就仅仅是工具；耿良辰进步快的吓人，是真徒弟，这逼陈识必须成为真师父。真师父区别于中产社会里的武馆老板，少年时必是天才，老辣时甚至如鬼神，搭手瞬间见高低。真正意义上，并没有相对的师父，而只有绝对的师父，古人云三十而立，立住就推不倒了，为地上栋梁，一世不朽；只有纯粹的不败，才堪为人师，方不是开班谋利的。影片开头的一问，为什么郑山傲自己不教真的？真师父的尊严在刷徒弟卡嫖洋妞中刷爆了？郑山傲在资质层面看不上军官徒弟，却还忽悠人家的利禄，我们只看见明明手已上脸，却没插爆逆徒的眼珠。这要么是妇人之仁，要么是害怕军方报复，苦心经营的中产生活毁于一旦。无论如何，教不了真徒弟，就成不了真师父，己欲立而立人，立不了别人，自己规矩上的虚名便形同纸糊。老辣老辣，一把年纪连眼珠都戳不下去，还开馆教人打架？连教训徒弟的后果都怕，还敢收军界学生？还敢受杀人二百的军官对你行师徒大礼？
郑山傲的高术被规矩吃掉了，做场面，带护具，性命相搏化为逢场作戏，生死毫厘给人客气方便。徐浩峰在访谈里讲，一开始跟廖凡约定，打得漂亮，叫咏春，不漂亮，编个拳种名字，最后影片完成时，徐浩峰通知廖凡，叫咏春。咏春的扬名反衬出对手的埋名，电影里咏春的所有正规军对手，基本都是八卦掌——挟刀揉手、战身刀、鸳鸯钺、长枪、假脚行。八卦掌没露名，首先剧情不漂亮，变成保守僵化代名词，第二动作设计的也仓促，真正风采远未成形。徐浩峰自己立了两个标杆出来，《一代宗师》里比功夫的同时斗想法，想法又同时包括政治意图与哲学境界；《倭寇的踪迹》里于承惠先生老辣异常的心意六合拳发劲，这根本是无法以演员或特技“表演”出来的，还有比武之前三套比法的选择，令人叫绝。《师父》的动作戏并没有达到前两部的高度，但也是有干货的。
给内家拳考古出器械源流的谱系学运用，是近年武术研究的潮流，例如讲形意拳是枪术演化、日本剑道是棍法演化、太极拳是刀盾兵所传等。徐浩峰设计出“挟刀揉手”这种比武，是追溯八卦掌推手的来源，八卦掌推手与太极拳完全不同，太极推手以双方上手下肘交错循环搭手开始，而八卦是双方左右两手不交错直接平行搭手。八卦掌手上能走两套劲路，一套以中指牵引的外拧劲，一套以小指牵引的内裹劲，两套劲路循环交接，配合腰腿身法妙处无穷。徐浩峰把匕首的正反手切换与八卦掌两套劲路切换进行融合，预告片中就突显一身木工衣的廖凡娴熟正反手换匕首，杀气腾腾迈步向前。挟刀揉手的影像呈现有理有据，亦有礼有矩，决斗形式符合规矩中见高低的全片精神。而战身刀是还原八卦掌的下踏掌劲路，该形两掌下压如推磨，要把肩膀与脊背的力量拉伸至极致，是内家拳少见的沉重练法。战身刀与挟刀揉手的表现都是作者几乎达到学术性的干货，但遗憾是战身刀法并没有提纯到非常清晰有力的程度，甚至还被片尾狂欢式的重兵器亮相冲淡许多，鸳鸯钺也仅仅象征性过场，这么牛逼的兵器不设计个鬼神难测的战斗真有点可惜了。
咏春大致是传统武术里现代国际擂台实战战绩最好的，八卦掌跟散打队混合训练是有历史的，有一批师父苦心钻研应对现代规则打法，跟中国跤的结合也是见成效的。传统武术在重新恢复元气，重新变得能打，咏春与八卦是目前社会条件最好的。英雄需要骄傲与规矩的双重滋养，哪怕是从“我是天津人我骄傲”开始，而规矩确实能保护骄傲的种子不直面强者而被践踏。武术是这样，其他也一样，片尾那句含着春风笑意的“咏春拳绝了”，是掩埋，也是播种，等待骄傲的种子长成顶天立地的英雄，那时纵使强者也只能以敬相待。春生秋杀，是人力藏不住的。
文／ 王基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