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在伦敦工作的法国艺术家保罗·马哈克(Paul Maheke)是刚果与法国混血,他纤细黝黑,说话轻柔,带着法式幽默,有意识地避免往自己身上贴任何过度的标签。在访谈中,他聊到了今夏在威尼斯双年展呈现的舞蹈《在完全成长的舞者“内心深处”追寻》(Seeking After the Fully Grown Dancer “deep within”,2016-2019),在马赛举办的个展“OOLOI”,以及即将在纽约Performa 19呈现的新作,在其中我们可发现他不断流动的创作实践中映射出的新主体形式。
我受第三波女性主义思维影响,认为从个人位置可以“政治地”回应世界,极为个人的也就是极为政治性的。但“OOLOI”稍有不同,这是我第一次直接受一个科幻的人物启发。OOLOI这个形象来自黑人科幻女作家Octavia Butler的《异种》(Xenogenesis)三部曲,极为复杂暧昧,同时是一种性别和一个物种,有疗愈性,但也充满危险,可能杀死人类。这部小说寻找人类思维的边缘和局限性。我也企图寻找这个边界,科幻和思辨对我的意义正在此——我总是试着投射到一个“他处”。这次个展中最主要的作品是一件声音作品,是我与一个灵媒的对谈,他从我的不同“脉轮”(chakra)中撷取出故事,之后我与一个演员重演这个叙事,再加上我弟弟做的吉他配乐。一方面,这是一幅极为个人的肖像, 透过一个不理性的方式叙述“我”,但是观众不见得会辨认出我,甚至不会认为这是在讲一个人。所以这件作品极为个人,但同时又不真的是我,有一个“中介”存在,是一种他人对我的辨读。
在威尼斯的作品《在完全成长的舞者“内心深处”追寻》里,我同时用口头叙述我用艺术创作实现成为舞者的梦想。这个表演是一种舞者用以生产编舞素材的练习,叫作“真诚动作”(Authentic Movement),其中舞者随着自己的冲动,闭眼即兴创作。但我也会告诉观众,这几乎是不可能,因为我太清楚自己实践发展的历史语境,完全发自内心、十足的原创几乎是不可能的。在我初期的编舞作品中,我并不开口,我很在意黑人用身体舞蹈却安静无言的问题。这次我用自己的声音对观众直接说话,打破与观众之间的权力关系结构。
2015年到伦敦以后,我今天的创作样貌才渐渐成形。我开始以展览空间作为接待空间,接待观众、行动者和其他艺术家,并且针对表演性的、性别身体的、黑人的命题等与其他实践者持续合作。我也是去了伦敦后才转向舞蹈的,虽然没受过训练,但我一直都是舞蹈业余爱好者。最早的影像作品《热带,岛屿》 (Tropicalité, l’île et l’exote, 2014)中,我在镜头前跳了一段舞,可以说是这个作品把我推向了舞蹈。我发现舞蹈是一种更清楚的表达方式,把不同元素连动起来,发展出新的语言和思考空间,成功地融合了我想放入作品的众多元素。我也会为合作的艺术家和表演者编舞和撰写脚本,这纾解了部分现场表演的压力。不过今年,我自己重新上台表演,最近的计划《Sènsa》已经在伦敦首演,并将在今年纽约Performa 19呈现。这件作品里,我用动作、身体和灯光等不同元素和DJ展开对话,其中我和灯光设计合作创作了一个灯光的编曲,这将大大影响观众对其他元素的感受。作品研究刚果的“宇宙学”,时空的另类感知如何不断地更新,不断产生差异和再生。“非洲未来主义”是一种回溯式的未来主义,可以看到传统是如何成为未来主义的。
我一直对“缺席”很有兴趣, 因为我父亲的非洲祖籍和巫术信仰对我影响很深。这种知识生产的另类方式,同时也是处理流动性和易变性的一种非西方、重连接的思考方式。我父亲从小在刚果就被控使用巫术,人们害怕他预言未来的梦。巫术操弄不可见和不可触的,而且总有其政治位置,它是边缘的、另类的、反抗的、危险的,被现代性逻辑驱逐。巫术威胁着西方理性哲学的思维,所以一直被排斥。我对这些很有兴趣,总是试图以其他逻辑观点来思考世界。
没有逻辑的哲学诗意概念也非常吸引我,诗意的政治,语言的复杂性——那是一种不寻求实用的复杂性。我总想象观众会如何理解和诠释我的作品,例如“OOLOI”中混合了宇宙和家的空间,两者间的存有即是鬼魂,这连结到的是身份命题。“身份政治”现在是有点过时,因为它重建了凝结不动的框架,是一种不变动的“再现”,例如黑(blackness)的美学或酷儿艺术。而我总尝试让自己被那些总是试着去其他地方的人包围。我完全不相信普世主义,我始终是在两者之间,不是黑也不是白,而是取决于语境,当我在法国被视为是黑,而当我在刚果,人们视是我为白人,实际上我同时是两者——这也是我的艺术观点,流动性和可变性对我来说极为重要,万物相互连接,彼此依赖。也因此我从不固定于一种媒材。舞蹈是我现阶段使用的方式,但我对声音、光线、动作也同样充满兴趣。
采访/ 詹育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