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赖志盛

赖志盛,“接近”,2020,展览现场.

赖志盛的创作总是提示着观众感知现实的另一种可能:有时是勾勒出视线所及一切事物的轮廓与空间的边界(《原寸素描》,2011);有时是让溢出的滴水垂直穿越打通楼板的孔洞,没入四层楼下等同大小的凹洼(《垂直II》,2019);有的时候只是单纯邀请你走上从画廊展墙延伸出来的30公分走道,观看制作这个走道留下来的施工残迹(《边境》,2013)。他在各种空间中寻找着那条介于不着痕迹地介入与戮力展示细节之间的精巧界线,使潜藏在身体与空间之间的可能性关联得以展开;在这个观看和体验的中间地带,原本隐匿在现实中的微妙感受也开始渐渐浮现。近日在台北市立美术馆的计划“接近”是展期一年的限地制作,展览将持续至2021年6月6日。

我刚接到台北市立美术馆针对3C空间的创作邀请时苦思许久,因为这是一个有点难使用的空间。空间本身是一个ㄇ字型走廊,光线是从俯视大厅的天井打上来,没有开冷气的时候空气很闷,好像怎么放置作品都不太对劲。于是我回到空间本身,为何不让观众去注意这个空间中有趣的细节?像是及腰的女儿墙、天花板的方型结构等。所以我制作了高低不同的平台,让观众的视线可以抬高到另一个水平高度,望向廊道对面时,会有其他观众站在女儿墙上的错觉。这次限地创作也蕴含许多“反向”:定义中观看室外风景的露台在这件作品中却是向室内看去。其中有一个高一些,观众得以触摸天花板;另一个更接近大厅,在这个角度,大厅中穿梭的人群,或者是可能摆设的作品,都可能成为被观看的对象。而观众也需要改变自己参观美术馆的习惯,因为我没有提供一个明确的观看目标,他们可以自己决定要去看些什么、感受些什么。

我一直希望我的创作可以带给观众不一样的感性经验,透过我的暗示,产生一个特殊的距离去观看与感受身处的现实。在“接近”中,我有点想要创造像是在欧洲走过蜿蜒曲折的小巷后,风光豁然开阔的感觉,因此在进入到第一个露台前,建造了一个封闭且狭窄的通道。作品中无论是平台、阶梯或是盖出通道的墙,都是非常接近原本建筑结构的灰色调,不常来美术馆的观众可能会误以为这就是原本美术馆设施的一部分。我也使用了一些特别的技巧,让观众愿意停留在露台上久一点。透过扶手与地毯增加停留期间的安全感,这样他们就有机会看到我看到的:天井的光线变化在天花板结构上形成不同色度的灰,或者是更有机会去发现一些连我也看不到的细节。

每次作品的构思,都是根据我个人对现场空间的体验与感受,因此我很少做户外的作品。外面的世界值得放置注意力的事物太多,我们身处的现实也视觉轰炸过量,间接导致我使用影像创作的时候,感觉有点作茧自缚,毕竟影像很难完整地传达具体的身体感。所以我很少单独使用影像创作,大多时候这个媒介是用来记录我的作品现场,或者与现场有关。也有人解读我有意凸显作品背后的劳动与文化资本建构的冲突,但实际上我并未刻意指向这种落差。可能与我曾经靠不同的工作——泥水匠、影像工作者——维生有关,我认为劳动的意义终将回归每个人的生存状态与生活经验,我不认为布展工匠在工作中生产的美感少了我一分一毫。作为艺术家,我的工作比较接近如何传达主观视角中触动自己的状态与感受。

赖志盛,“穗花桥”,2018,展览现场.

尽管我的作品有的时候看起来形式接近,但放置在不同的空间中其实指向了不同的身体经验。例如在广州观察社制作的《穗花桥》(2018),是利用画廊展墙上放置管线的孔洞吊起一个如同桥面晃动的平台,这座桥的尽头就是画廊的另一面墙,并没有一个可以抵达的彼岸;而利用类似概念在展览“超日常”(2018-19)中展出的《浮洲》(2018)则回应展览所在的地名,平台的两端就是进入这个空间的门,观众可以随意穿越。穿越的过程、停留的时间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在上海马凌画廊展出名为《逗留》(2019)的限地制作则是直接更动了空间原有的管线,让原本隐匿在其中顺流而下的雨水被转向、聚集,并且用以可穿越过画廊出入口的最大直径容器承接,同时也有再度将积水排放出去的设计——展示在观众眼前的是属于原本发生在这个空间中不可见的过程,我并没有加入什么。我的作品常常被说是继承观念艺术与低限主义,不过我认为创作如果一直围着抽象的概念发展是危险的,因为当代艺术发展到这个时代,形式已经太容易雷同。纠结于形式的差异也很难持续创作,艺术家应该要有足够的信心去构筑与实践自己的体系,我倾向从寻找打动自己的体验与感知开始。

在我那个年代所受的艺术学院训练大多都在谈论架上画,而大环境也鲜少有作品发表的空间以及纯靠艺术创作维生的案例,跟现今的环境相差许多。我跟艺术团体“国家氧”其他成员当时在废墟创作时,一心想追求艺术的纯粹。可是西方当代艺术史训练的断裂,让我当时的许多想法如果单就视觉语言上来说,就是观念艺术在台湾的延迟演练。这又回到刚刚所提的创作体系,我的创作核心围绕着抵抗空间预设的氛围与扰动观看的习惯展开。像是最早的作品之一《垂直》(1996),我试着用垂直堆叠的砖块产生的视觉冲击去抗衡我在那个废弃仓库中感受到的潮湿与粘腻。对我来说,当挂在栏杆上的抹布饰线不偏不倚地对齐栏杆的边缘,日常生活中的熟悉之物被位移到最恰当的位置,让空间中未曾被留意的场景成形,产生有别于以往的触动,那就是我想要表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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