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广州黄边站正在展出的“乌濛嗅径”是谭婧首个个人项目。在该项目中,她继续跟随之前作品中出现过的半虚构角色——阿雄,踏上关于自我身份、归属感的探寻之旅。谭婧形容此次项目“像在谱一首更完整的曲子”,所有物件、气味、影像、甚至光线变化都是隐藏信息的音符,它们互相重叠、交错和映衬,时刻都在调动和唤醒细微的身体感受。关于阿雄的故事,就藏在随处可见的细节里,或在字迹难辨的信件内,或在晃悠镜头“出走”的路径上。展览将持续到2月13日。
此次创作的讨论核心是个体在承受创伤时,他们的复杂性、内在的矛盾被转化成了什么,隐藏在哪里?通常关于个体的伤痛和脆弱的体现很容易被归类在失败的、弱者的叙事中,这种“有毒”的思维方式贯穿在我们的生活结构里,一个敞开、表露脆弱的人可能会遭侧目——因为这是“不受欢迎”的表达,长久下来会造成压抑和失语。我父亲是一名退伍军人,我所接受的家庭教育是极其崇拜“男性气质”的,在这种一味强调坚韧和勇敢、不允许表达负面感受的家庭氛围中生活,没有人习得面对他人甚至是自己脆弱的能力。真正触发这次创作的原因是我祖父母离世后,在追悼会上听到关于他们的描述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刺激:那些悼词之正面,叙事方式之单一和扁平,而我了解的他们是很鲜活、丰富和立体的人。祖父母作为泰国华侨在生活中流露出的复杂性,由于时代的悲剧造成的与家人隔绝两地的失落,老年时对于自我身份的困惑,和颠沛、流动经验所促成的对于归属感的追寻,都在促使我思考另一种叙事的可能,而这种可能性的探索在我这里转换成了创作的语言。
我开始去回忆小时候跟祖父母在深圳生活的点滴,采访了一些家庭成员以及1950年代与祖父母从泰国来到中国的伙伴,实地走访了他们生活过的地方。这些调研后来都不同程度地融入到作品中,比如展厅内破碎的地砖在岭南地区很常见,二楼影像作品的玻璃窗也是。我也收集了一些记录中泰关系的历史素材,包括不同政治倾向的华文报纸……尝试从不同的角度理解他们与家人隔绝二十年的经历。但在这个现场中,文本是被淡化的,虽然我建立了一个故事框架,但它只是空间布局和作品创作的一个隐秘的指引。
关于记忆、身体感受性的体验,总是需要时间和耐心,我希望观众先看和体会,尊重自己的理解。空间内有一些细腻的安排,例如容易被忽略的门缝会传出海浪声和码头的气味,这种细节与其包含的情感浓度之间形成了反差。对比历史性叙事的宏大,从切身经验出发的伤痛表达就像针刺般隐秘,却具有持续性和独特性。我的创作便是调动这种“小”的敏感,调动我们对于新的语言或者另一种感受方式的理解。气味是我和丽华香精的调香师合作调配的,其中一款带有柠檬草、香茅的酸辣味,源于我和祖父母共同生活的饮食经验,会在观众进入展厅踩碎地砖后被激活。第二款气味更抽象,且不能算作香型,因为很多人觉得是臭的,类似于海的咸腥和船的铁锈味。我认为深刻的记忆可以是日常性的,也可能是关于一个人做了重大决定、会被反复回忆的某一天,比如我祖父母乘坐大伟舰从曼谷的码头回到中国潮汕。我常在遗留的信件和照片中发现关于码头的记录。通过爷爷朋友的口述,得知他曾经住在码头附近;我甚至找到一篇同行人留下的文字记录,得知这艘船出发于夏天的曼谷,在海上漂流了七天七夜,拥挤的人群散发出汗味……这些线索帮助我拼凑了那天的记忆。
进入二楼空间,我想在展览节奏上加入更明显的线索。半开状的玻璃窗虚实透出影片,片子讲述了一个泰国华侨的灵魂跑进了狗的身体,从此抛开身份的桎梏,追寻吸引他的事物和环境。影片中取景了他们派潭老家的旧屋、90年代在深圳园岭的家,海上以及户外街景,通过平缓镜头和虚晃加速的低位视角,呈现出灵魂时而迟缓、犹豫,时而因为熟悉的事物而兴奋的状态。四处寻觅的镜头与长期身份困惑所造成的恍惚,感官调动记忆的随机性和不可抗性,形成某种内在关系。
在大量的信件和图像整理中,特别触动我的一张是我爷爷手写的曼谷玫瑰小学的校歌歌词,推算写于晚年。过去中泰关系的恶化导致很多华文小学关闭,歌词的第一句“椰风吹拂玫瑰芬馨,我们生长在湄江滨”将时空推回到孩童们在曼谷海边玩耍的场景,什么声音可以唤起阿雄的记忆呢?影像中的哼唱并不出自还原“真实”的曲调,而在于谱曲和想象的结合,是在追忆一种不可追忆,尝试到达一个永不可达的地方。
采访/ 秦可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