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乍看之下，罗伯特·拉塞尔（Robert Russell）在洛杉矶Anat Ebgi画廊的个展“阿拉赫瓷器厂”（Porzellan Manufaktur Allach）（展期至4月22日）是一次对何谓“可爱”（cuteness）的近距离考察。然而，若你细看这些灵韵十足的大尺幅陶瓷动物画，并了解其背后的故事，这些光滑晶亮的小鹿、小兔、小羊、小狗就会向你袒露它们阴暗的底腹。画里的这些工艺品全部出自纳粹暴政下被关押在达豪（Dachau）集中营的强制劳工之手。大屠杀的主要策划者之一海因里希·希姆莱（Heinrich Himmler）曾亲自监督它们的生产，并称瓷器为“少数能为我带来欢愉的事物之一”。拉塞尔并未刻意去除这些小塑像闪亮、甜腻的魅惑力，但在他的凝视下，它们获得了新生。伴随尺寸上由小至大，形式上由瓷器向绘画的转换，这些描绘对象实现了由媚俗向艺术的变身，就如同魔像（golems）脱胎于由它们的黑暗历史所造就的黏土。
疫情期间，我完成了一系列描绘瓷质茶杯的画作，最初是在eBay上看到有人出售自己祖父母的陶瓷用品或者之类的东西，于是用他们发的图像为原型创作了这批作品。这个项目促使我花了更多时间研究瓷器。此外，当时我也正在读很多关于犹太人大屠杀的资料。于是水到渠成地，关于瓷器的故事便突然和纳粹历史衔接了起来。
我画的瓷杯大都产自位于德累斯顿附近的迈森（Meissen）的一家德国瓷器厂。它也是当今世界上最古老的尚在运作的瓷器制造商。我看到一张海因里希·希姆莱1933年到访迈森瓷器厂时拍摄的照片。希姆莱是纳粹党卫队首领，负责其包括集中营在内的所有种族灭绝计划的实施。这名纳粹头目痴迷于德国民间故事和雅利安神秘主义，显然是在他的命令下，瓷器厂开始制作这些小型塑像。党卫军行政部门会在一些特别的场合将这些瓷质饰品颁发给他们的士兵和官员作为奖励。装饰纹样、弗拉戈纳尔风格的人物场景、林地动物、穿着皮裤的憨厚农民雕像或诸如此类的小物什。
1936年，希姆莱用第三帝国的资金购置了一座位于慕尼黑附近小镇阿拉赫的瓷器厂。此后，阿拉赫瓷器厂招募了最顶尖的瓷艺艺术家，并在产量上迅猛增长。当其产量超过了原有厂房规模时，希姆莱将工厂搬到达豪集中营旁边的一个更大的设施，并把集中营的囚犯作为劳动力使用了近十年之久。对我来说，事情从这里开始变得不可理喻，只能说令人发指。
纳粹是一场高度美学化的运动。他们极端热衷于平面设计与建筑，甚至制造了一套符号和图案的语汇来支撑他们的意识形态体系。而瓷器因其纯净、洁白的特性与纳粹的气质尤其契合。他们对前卫的东西毫无兴趣；他们的整个恐怖计划都是为了回到某种神话般的过去。他们一边发动着一场规模庞大的机械化战争，一边做着扩展“生存空间”（Lebensraum）的美梦——幻想着将整个欧洲变成德国的郊外。我想这就是为什么阿拉赫瓷器厂做了那么多农村或林地小动物的陶瓷像。
被我用作绘画原型的源图像都来自欧洲战争纪念品拍卖网站。这些拍卖行与苏富比或佳士得完全不同，通常有很长的德文名。上面拍卖的瓷像则非常、非常地贵——一个大约可以卖到两到三万美金左右。我本想买一个，感受一下它的物理存在。但我不想花，也拿不出这么多钱，而且也真的不愿意参与这个市场。所以我到现在也没有亲眼见过任何一个阿拉赫瓷像。
对这些画我的一个想法是，我这样做相当于在把这些陶瓷动物像变成犹太文化物品。作为一个调用并回应这段历史的犹太人，我将这些画视为某种犹太艺术品。我乐于去想象，若有谁现在开始对阿拉赫瓷器的研究，他们会遇上我的作品。我想把自己嵌入故事里，让其成为一次犹太物品的返还。
人们通常认为瓷器都是骨白色，但其实这些光滑的小塑像会反射它们周围物体的颜色。大部分瓷像都会被放到中性的灰色背景下拍摄，以避免环境光的着色。但我不想让自己的画看起来像是冻结在了二战年代里，如同某种远离现实的历史文物一般。这些瓷像依然存在，我认为它们应该显得更为空灵，就像鬼魂。我在画中使用了大量的茜素深红，这是一种我痴迷了很久的颜色。它有极广的表现范围——你可以从中提取出非常多样的深浅色调。它也非常具有身体性。当你从颜料管里把它挤出来时，它看上去就像深红色的鲜血。但其实，它本质上是一种粉色，而我非常乐于把这些纳粹工艺品绘制成粉色或普鲁士蓝的幽灵。
另一关键点在于尺寸。这些瓷像仅有几英寸高，但画到画上需要将其放大至远超实物的尺寸。它们需要足够咋呼，能够把可爱砸你面前。这样的可爱不知何故更能凸显其残忍，让它们缓缓变形，回归其本来的怪物原貌。我想要这种恐怖成为观者的身体体验，而不仅仅局限于知识层面。了解历史是一回事，但在超出语言表达的更深层次感受历史则是另一回事。
采访／ 朱莉安娜·哈尔伯特（Juliana Halpert）
译／ 王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