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刘雨佳

刘雨佳,“微光渐暗”展览现场,2023.

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第一空间正在进行的刘雨佳个展“微光渐暗”呈现了艺术家近年来几次探寻新疆和东北边疆地区的旅行创作。尤其是在疫情期间这场深入长白山林区的行旅更是触及了生态与历史、地理与情感的交缠共生关系,此外,艺术家在拍摄过程中首次动用了无人机视角,作为串联全片的另一条线索。本文中,刘雨佳详述了她始终建立在探寻真实与虚构界线基础上的创作主体性,同时回应了记录式拍摄中遇到的伦理问题。展览将持续到7月30日。

我一直都采用旅行拍摄这样一种工作方式,在拍摄之前我不会准备剧本,也不会进行太多的信息收集和调研。我相信我即将要获得的素材里一定有很多东西是我不能提前预料的。对于我来说,创作让我感受到的最大的快乐就是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遭遇不同的风景以及他人的人生,最后再把这些经历消化为自己的某种想象和叙述。2022年我拍摄了四次,差不多持续六十多天,我从未在短时间内进行过如此密集的行走和拍摄。我知道很多艺术家在2022年都去过边疆地区,我相信这跟封控带来的压力有很大关系,大家都有一种想冲出去的冲动。

我一直对真实与虚构的关系很感兴趣。但现阶段,我并不想通过写剧本去虚构一个故事,然后找演员拍成影片去反映某种真实。我认为这是大多数电影正在做的事情,而且这种方式需要消耗更多资源。所以我都是记录式的拍摄,不使用演员,也不会在拍摄现场指导拍摄对象进行表演,仅仅只是记录。记录是一个基础,它可以保留影片的现实主义底色或者质感,这是我非常看重的。但最终出来的片子还是一个非常主观化的东西,我的所有创作都与我自己的精神世界有关,和现实没有直接的临摹关系,只是从现实拿了材料,所以我不会称我的影片为纪录片。在新片《微光渐暗》里,我大量使用了颗粒感很强的、手持的、时常会曝光过度的16毫米摄影机进行拍摄,它带来了我非常喜欢的“直接电影”影像的真实质感,但这种影像和我讲述的很多虚构的北方泛灵故事融合在一起。这种影像的现实主义质地和故事的虚构性之间产生了某种张力,在某些时候现实作用了虚构,某些时候虚构消解了现实。我认为二者在某种程度上是模糊的、坍塌的、交叉的,可以做很多有趣的尝试。我所追求的影片结构,我想引用一段我很喜欢的作家双雪涛的一段原话:“我认为好的短篇小说的内部就像诗一样,不是那么‘实在’的东西,但它的外在又是非常结实的,两者的关系类似于烛火与灯罩的关系。”《微光渐暗》里的很多故事,从图像上看它可能就是一个简单的记录片段,但它的功能绝对不是记录,而是一种创造,这里并非涉及怎么转译现实的问题,而是你对现实是如何认识和想象的问题。

刘雨佳,《微光渐暗》,2023,单通道4K影像,16mm胶片转2K数字影像,彩色有声,时长64 分 17 秒.

无人机是这次我使用的一种新的媒介,最初的想法是给影片提供一种“非人”的视角。无人机通常被认为是一种杀戮和监控的工具,但是随着剪辑、音乐和写作的完成,我发现无人机也可以是一种很温柔的情感工具,尤其是当它从暴风雪里冲入迷雾再重新出现在松花江和长白山上空时,有一种很动人的情感力量。无人机的视角也作为一个主干串联起了所有发生在松花江边的虚构故事。而且我比较意外的发现是,16毫米胶片这种有着强烈的时间废墟质感的影像和无人机“非人”的、但又具有强烈情感力量的影像放在一起,可以催生出一种新的体验。

在我关于新疆的系列影片里,我更多的关注在于现实本身浮现出的一个虚构的维度。因为那是一个很复杂,很厚重的地域,在今天,她的所有现实都是被虚构出来的,我所做的更多是挑选。但是长白山和松花江流域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地域,这种纪录片式的拍摄获得了大量互不协调的素材,大多来自不可预见的偶然,没有什么单一叙事可以将它们组织成一个连续的整体。因此,这部影片是完全按照形式和韵律的模式来组织素材的,它的剪辑和制作与形式紧密关联,并对偶然遭遇、共存和出乎意料的神秘联系保持了开放。

关于拍摄的伦理问题,我相信这是所有记录式拍摄所面临的一个僵局。如果考虑过多,我将无法展开工作。基耶斯诺夫斯基就是因为无法解决伦理道德问题,最终从纪录片转向了剧情片的拍摄。我目前使用的方式有一点近似于人类学家的工作方式,就是花时间和拍摄对象相处、做朋友,告诉他们我的拍摄目的,取得他们的信任和允许,然后进行拍摄,最后给他们看完成的影片。当然还需要尽可能以各种方式给拍摄对象一些回馈,即使是微不足道的。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则是保持距离。距离是产生价值和张力的重要途径,不管我的拍摄对象是人物、风景还是地域,我都需要保持距离,不能被强大的现实所裹挟,需要远离,也不能因此放弃连接。

更多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