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INTERVIEWS

查尔斯·盖恩斯

查尔斯·盖恩斯,《数与树:坦桑尼亚系列1,猴面包树,树#4,马赛》,2024,三联画、压克力板、丙烯颜料和照片,整体:7' 7/8“ x 11' 1/4” x 5 3/4”. 图片:Fredrik Nilsen/Charles Gaines/Hauser & Wirth.

五十多年来,查尔斯·盖恩斯(Charles Gaines)在其独创的规则系统之中,持续不断地投身于观念艺术创作,强调创作之程序而非直觉的自我表达。他的创作从不同表现对象的摄影照片出发,将这些形态转变为网格上的数字,并对每个数字分配独立的色调。这些色彩编码的图解被层层叠加,构成其所谓的网格作品——这一分层的美学格式中的像素化形态,令人联想到早期的计算机图像。作为计算而非情绪的产物,这些作品体现了盖恩斯希望从艺术创作中剔除主观性,强调社会系统的决定性和意义自身的任意性的目标。

树的意象构成了盖恩斯实践的核心——尤其在其开创性的“数与树”(Numbers and Trees)系列中,这个持续数十年的项目围绕着其标题所示的结构,呈现出万花筒般的组合形式。在豪瑟沃斯画廊西洛杉矶空间举办的展览“数与树,坦桑尼亚猴面包树”(Numbers and Trees, The Tanzania Baobabs)中,艺术家带来了一组新的精确网格作品,标志着盖恩斯首次将其经典的作品系列延伸至西半球以外的地区。围绕着非洲最大的树种之一、被称为“生命之树”的坦桑尼亚猴面包树,展览呈现九件大型三联画作品,均是基于盖恩斯在坦桑尼亚的深度旅行中拍摄的照片。这些新作充满了斑驳陆离的复杂性。但盖恩斯也提醒观众,色彩的绚丽也不过是偶然。实际上,“猴面包树”系列延续了盖恩斯对序列点彩画法和观念艺术的传奇诠释,呈现出一种完全由偶然性所驱动的迷人美感。

查尔斯·盖恩斯,《数与树:坦桑尼亚系列2,猴面包树,树#4,津扎》,2025,三联画、照片、水彩、水墨纸本,整体:23 1/2 x 65 x 2″. 图片:Keith Lubow/Charles Gaines/Hauser & Wirth.

我从70年代中期开始创作和树有关的作品,那时我刚刚开始了我的“核桃树园”(Walnut Tree Orchard, 1975–2014)系列。当时,我在加州大学工作室艺术系任教,所以经常会在弗雷斯诺(Fresno)开车。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点,只要你看看核桃园就会发现,核桃园里不会有两棵完全相同的树。我对这个想法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虽然核桃树各有各的特点,但它们却共享着一些质素,使它们能够被辨识为同一物种。这里面同时包含了差异性和相似性。我想用视觉来传达出这种双重性,这就是我第一批树作品的契机。

这些作品也源于我的一种不满情绪。我对构成“艺术之为艺术”的那些传统观念很不屑——既关于艺术品,也关于创作过程。六十年代,我读研究生时,表现主义的现代性意识形态占据了主导地位。这种观念本质上认为艺术源于想象。在这种世界观下,画家在画布上的痕迹示意了一种纯粹的表达,根源于某种直觉,不受到智性的牵绊。我对现代主义的不满在于它是一种整合论。我并不反对自我表达;我只是反对这种绝对主义的观点。

查尔斯·盖恩斯,《数与树:坦桑尼亚系列1,猴面包树,树#4,马赛》(局部),2024,三联画、压克力板、丙烯颜料和照片,整体:7' 7/8“ x 11' 1/4” x 5 3/4”. 图片:Fredrik Nilsen/Charles Gaines/Hauser & Wirth.

近期的这组作品是在这种反绝对主义理念的基础上展开的一次令人兴奋的探索,从一个全新的视角切入“树格”作品。在此之前,我创作中涉及的所有景观都来自北美。但在这个项目中,我想处理一些来自陌生地域的树种。在研究中我发现,有两种树对西半球人来说普遍难以辨别——坦桑尼亚的猴面包树和金合欢。2023年9月,我前往坦桑尼亚两周,拍摄了这两种树。起初,我并不确定自己想要如何来处理,但我们的目标是西好莱坞空间的展览,并且我也知道这将会是我的网格作品的延续。这次展览演变为一个契机,让我得以用8×12(英尺)的大型三联画形式创作出整个系列,这是我自2016年以来从未做过的规格。

从洛杉矶到坦桑尼亚阿鲁沙(Arusha)需要21个小时。那是一趟不小的旅行,我从未为创作而如此长途跋涉过。我儿子和他的伴侣,还有我的妻子都跟我一块儿去了,他们是为了看动物。同行的还有一位摄影师、一位制作总监和一位外部项目经理,所以是一个混搭的团队负责了这次考察。

查尔斯·盖恩斯,《数与树:坦桑尼亚系列1,猴面包树,树#7,马孔德》,2024,三联画、压克力板、丙烯颜料和照片,整体:7′ 7/8″ x 11′ 1/4″ x 5 3/4″. 图片:Keith Lubow/Charles Gaines/Hauser & Wirth.

我们安排了两名向导带我们去看树。我们先去了恩戈罗恩戈罗(Ngorongoro),在这个令人惊叹的自然保护区里,我们找到了我们拍摄的大部分猴面包树。从那里,我们去了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它是世界上最大的火山口,直径达12英里,由史前火山喷发而形成。接下来,我们在塞伦盖蒂(Serengeti)拍摄了项目中的大部分金合欢树。这里完全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地方,光是想想就觉得震撼。穿越这片广袤的土地时,我们会看到大象走过的小径,沿途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也因此,在这次艰苦的拍摄过程中——我们每天工作十个小时,拍摄了数百张照片——我们也经历了几次惊险的遭遇。我们的向导很厉害,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植物学家和生物学家,对这片土地了如指掌。他们开车飞驰在崎岖地形上,像《夺宝奇兵》的电影一样,惊险刺激。

从坦桑尼亚回来后,我把所有照片摊开,开始从中筛选图像 。在这个系列中,我交替使用了两种绘图策略——其中之一是我此前从未用过的。第一种是将不同树木的形状按顺序叠加在某一棵树的照片上,将其色彩编码的变体置于之前的图层的组合之上。第二种则是一个较新的过程,是将树冠的放大细节——我称之为“炸裂”图像——置于背板上,并将整棵树的照片置于前面的亚克力板上。通过这个新方法,网格化的树木图层只会在“炸裂”图像的轮廓内显现,而不像第一种策略那样全面覆盖——这产生出一种全新的效果,使拍摄的那棵树变得更加突出。在看到了这种新方法产生的效果后,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和我以前创作的树作品截然不同。

查尔斯·盖恩斯,《数与树:坦桑尼亚系列1,猴面包树,树#3,图维》,2024,三联画、压克力板、丙烯颜料和照片,整体:7′ 7/8″ x 11′ 1/4″ x 5 3/4″. 图片:Fredrik Nilsen/Charles Gaines/Hauser & Wirth.

即使这么多年后,这些作品仍是具有争议性的,人们始终在讨论和争辩我创作时的意图。人们所不满的是,他们从作品中获得的深刻体验,并非源于艺术家的刻意表达,而是偶然性的产物,是一系列碰巧组合在一起的条件所生成的结果。我所做的仅仅是选取不同元素,将它们揉杂在一起,但我并不知道它们将如何相互作用。所以当这些组合产生出某种强烈的情绪效果时——不仅是对观众,一些时候也是对我自己——我也会感到非常惊讶。这些意想不到的情绪张力表明了系统本身唤起情感的潜力。我和其他人一样,观看并时常感叹着艺术所生成的意义。

译/ 钟若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