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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以形容动作缓慢的表演的语言已经被一些过于常见的联想词所污染,比如“微妙”和“平静”,这样的词汇之所以常与表演挂钩,只是因为这些表演中没有太多事情发生。而在作曲家坂本龙一和艺术家及艺术团体“Dumb Type”创始人高谷史郎(Shiro Takatani)创作的《时间》(Time)中,表演的确是缓慢的,但同时也是激昂的,情感层次以蜗牛般的速度剥开,仿佛是一个稳定设置在200度、且四周以黑色玻璃包围的精神烤箱。在将近70分钟的时间里,接受过即兴舞踏训练的舞者田中泯(Min Tanaka)与笙演奏者宫田麻由美(Mayumi Miyata)或同步,或异步。他们像存在于表演空间中的两股气流。田中把他的身体抛向我们看不到的浪中,而宫田似乎在舞台上滑行。最终,时间粉碎了——它没有前进。在整件作品中,田中展示了人类努力的徒劳,他试图在水面开辟一条道路,这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但他的表演也可视作试图避开这一举动之无意义性的过程。
作为2021年荷兰艺术节的一部分,《时间》于6月底在阿姆斯特丹的Gashouder Westergasfabriek上演,我通过限时线上直播的方式观看了这场演出。线上参与的优点是可以重复观看,但无法亲临现场也会部分影响观看体验(最基本的问题是,不知道哪些声音是现场的,哪些是提前录制的)。坂本龙一和高谷史郎运用了两个互动平面:几乎呈现为黑色镜面水域的舞台,以及投射表演者动作或是播放预先录制影片的背墙。
坂本龙一为这件作品创作的音乐是成功的,结合了他2017年的极简独奏钢琴专辑《异步》(async)的极简方法以及他为贝托鲁奇《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ing Sky,1990)所作配乐的丰富性。轻柔的叮当声持续了整场演出,是锁链、排钟,还是一些贝壳在互相碰撞?有时,一些零星的电子音色打断这些有机的声音,就像雨滴落在水面。伴随着可能是小号声的弦乐在一系列既不进行(progress)也不休止(resolve)的和弦中涌动、旋转。这是坂本龙一写过的最好的旋律之一。而且,这不仅是一段旋律,还是整个作品的核心。
《时间》以宫田一边演奏一边(非常)缓慢地走过舞台开始,这一部分持续了几分钟。她的笙的音色像键盘或是弦乐,音调高且充满层次,配上坂本的声音设计,我几乎无法判断声音是否来自她的乐器。在作品开始时,宫田仅被身后的几盏灯照亮,几乎看不见她,而且她走路的方式似乎是在带领送葬的队伍。最终,她毅然决然地踏进一个光圈,这时田中出现在舞台边缘,他身穿连帽雨衣,看起来既像死神也像死者。他拉下风帽,脸上满是疑虑。当他慢慢靠近水边时,他赤裸的双脚以三倍于他身体的大小投射在他身后。他的动作是痛苦且犹豫的,而宫田的动作却无比连贯,她似乎非生也非死。她只是在那里,而他正艰难地试图去到某个地方。
像他在整场演出中的表现一样,田中无比缓慢地展开动作,以至于需要新的词汇来描述这种介于缓慢和静止之间的幅度。当他第一次把手伸进水里时,他的形象被颠倒着投射在身后,因此他的手势是向上的、哀求的。当他接触到水之后,他把手拉回来,仿佛被烫伤一样。水面泛起涟漪,田中的脸满是痛苦,他对水感到恐惧——他无法控制它,它超越了他所拥有的所有粗糙的科学知识。他似乎选择了错误的敌人,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随后,作品逐渐进入由一个看不见的叙述者朗读的三个文本,分别是来自夏目漱石《梦十夜》的“第一夜”、庄子的“梦蝶”,以及沈既济《枕中记》的“邯郸梦”。这些都是不同版本的白日梦,叙述语言为日语,英文字幕打在背墙上。与此同时,宫田一动不动地躺在水面的一块小板上。田中蹲在她身边,画外音解释说,她快要死了,必须有人用牡蛎贝壳给她挖一个坟墓,然后在旁边等一百年。在他们身后,我们看到的是一段田中沿着岩壁行走的影片,舞台上,他模仿影片中的动作走过水面。随后,屏幕变成一片森林,当他坐在舞台水中央的长椅上时,我们听到来自《枕中记》的一段话。(夏目漱石的“梦“只是被打断,而不是被抛弃了。这三个文本在《时间》的演出过程中交替出现。)田中把整个宇宙塞进了宽大的雨衣里,似乎死亡可能是一种解脱。
田中从椅子上站起,开始向水中扔树枝。没用——不足以建造一座桥。技术、干预、一意孤行,全都没有用。田中把他的手伸进黑色闪亮的沙堆里,这时漱石的梦境又出现了,叙述着相似的行为:挖掘那个女人的坟墓。在月光和阳光的描述之间,田中在这里被照得比之前都要清楚,我们看到了他完整的仰起的脸庞。
《时间》继续着,田中慢慢地在水面铺上黑砖。他最终被真实的雨水淋透,而海洋(他身后的投影)威胁着要吞没他。最后,他在水中一动不动,背对着我们。而宫田再次演奏着笙走过舞台。时间似乎一如既往地恒定。
文/ 萨沙·弗里尔-琼斯(Sasha Frere-Jones)
译/ 冯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