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辞典里有很多描写中等程度的词:试探性的、暂时的、怯生生的。但没有一个能概括Karla Black。没错,她用的基础材料(牛皮纸,糖纸,玻璃纸,玻璃,聚乙烯塑料)都有一种天然的脆弱质地,涂抹其上的物质也杂乱无章(粉笔和石膏粉,石油膏,化妆品,护脚霜,发胶)。但作品对空间的掌控是权威式的。这一特点在Black职业生涯起步之初便已显露无遗,当时她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行为艺术上。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九十年代末;她还是格拉斯哥艺术学校的学生,仍然醉心于行为艺术。在校期间,她做了一个记录自己揉面团的录像。现在说起来,Black承认Bobby Baker是她的重要榜样。Baker的行为主要围绕对做饭、打扫卫生等家务劳动无休无止的重复构建而成。和Baker一样,这一阶段的Black也亲自出现在作品中。但从那以后的几年里,她表现出了某种抽离——不仅包括她本人的身体,还包括任何可能被解读成身体形式直接指涉物的东西。但正是这种消失使我们在思考作品的暧昧,层次和空间秩序时能够更主动地参与其中。
在Black早期的行为作品中,女权主义的影响扮演着重要角色。其重要性不在于它的正式遗产,而在于女权主义对价值等级以及这之前一直占据统治地位的说法和做法提出的广泛批评。Black的作品之所以具有说服力,部分是因为她巧妙地接受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女权主义运动的成就,同时利用典型的男性行为和女性行为(女权主义已经对其进行过出色的解构)嘲笑了我们。从她的作品题目中可以看出有关性别角色的这一主张——《姑娘们的机会》(2006),《迎合者不决定》,《家庭规则》(均为2007年作品),《分开不是》,《分开是》,《身体的反面是世界》(均为2008年作品)。Black告诉我她之所以给最后一件作品取那样一个名字是为了回应那些把她的作品跟Louise Bourgeois 等偶像级女性艺术家的作品做比较的文章。类似比较总强调她的作品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物体,这让Black很不高兴,因为她一直以来竭力避免的就是任何形式上的解读。一月,我和Black在泰特美术馆见面时,她的《愿望清单》(2008)正在布展当中(群展“奇怪的解决方案”将一直持续到4月13日,《愿望清单》是Black的参展作品)。美术馆规定装置作品四周的地板上必须要钉一圈木条,以提示观众不要太靠近作品。但Black正努力说服主办方不要在她的作品周围设定界线,因为她知道界线通常会把圈定的事物客体化,削弱观众把作品当成一连串人类行动,物质程序和视觉转化中的一段暂停从而与作品自然相遇的能力。同样,Black也清楚地知道我们还很容易掉进拟人论的陷阱,赋予物体心理学上的重量,把它们想象成某种站不住脚的超现实叙述幻想中的意义载体。她不想鼓励这类行为,因为这样的目标不足以容纳她的艺术实践从而是限制性的(Black虽然拒绝固定的形式,但坚持自己所从事的主要是雕塑创作。)
这并不意味着Black拒绝任何心理学上的联系。但在触及这一领域时,她更倾向于Melanie Klein的客体关系理论而不是弗洛伊德的梦境分析。换言之,Black感兴趣的是任何意义或僵化结构建立之前的那种萌芽状态。正如她去年一月在科隆Gisela Capitain 画廊举办的个展声明里写道的,她身处的环境中,一切都只能说“差不多”或“仅仅是”。她用来制作雕塑的原料要么具有绝对的偶然性——比如扑面粉——要么就是碎屑。对Klein来说,与外部世界建立关系的过程中主要参与者是母亲和孩子。与此类似,Black材料多样的艺术在她和那些无论如何也回避不开的长辈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尽管从现代艺术史来看,她的长辈大多是男性,鲜有女性)。她的作品在画廊里的位置——有的占据很大一块面积,有的从天花板悬吊下来,有的在空间里向上攀升——让人想起一系列战后艺术实践,包括Jackson Pollock和Barnett Newman的空间扩张以及过程艺术组成部分众多的分散型作品。例如,《分开不是》用一张巨大的牛皮纸做帘幕,先涂上白色丙烯酸,再沾上粉色粉笔末,它分割Gisela Capitain空间的方式让人想起Bruce Nauman走廊的物理性压抑(译注:Nauman曾经做过一个录像作品《用髋立式姿势走路》(Walk with Contrapposto):他自己设计了一条狭窄的走廊,然后保持古典雕塑里常见的髋立式姿势在走廊里行走)和Eva Hesse荒诞的材料实验。 《愿望清单》 用发胶、万能胶和指甲油把一堆糖纸粘在一起,然后经过揉皱折叠并扭曲做成一个超大窗户垂花的形状,再像吊床一样用两根丝带挂到天花板上。满是粉笔灰和石膏粉的粉红色糖纸表面放着一堆涂着黄色丙烯酸颜料的凡士林和两只家用塑料手套被粉碎后留下的残骸,一只粉红,另一只黄色。该装置既没有抒情,也没有落入抽象表现主义大男子气的冒险陷阱,更不是公共姿态。
在Black对艺术史公开而带有批判性的启用过程中,艺术家正在制作什么以及制作过程开始或结束的时间等问题被赋予了新的重要意义。《公开不是》的一面是粉色,因为《愿望清单》是放在它上面制作完成的;而《愿望清单》本身又是在上一个五件一套的作品基础上制作的(五件作品都叫《姑娘们的机会》)。以后重新布置Black的作品时,材料在空间的准确构造和布局会有所改变,但作品名称不会变。这方面上,Black不仅能在艺术界找到长辈,还能寻到兄弟姐妹——我们想到了格拉斯哥艺术家Cathy Wilkes,她为不同元素归类的时候就从不遵循固定模式。Black在与同辈和前辈进行的这些复杂对话中为她作品里使用的材料重新配置了表达价值的范围,颠覆了它们平常代表的意义。《身体的反面是世界》就远远超出了性别具体性法则规定的条条框框,在漆布表面上留下痕迹的指甲油、发胶、牙膏、眼影以及其他物质并不象征对女性身体的漂亮和魅力的狭隘迷恋,而是指向艺术更广泛,更有力的情感力量,指向艺术装饰的性质及其伪装,错觉和谎言。
Michael Archer是一名评论家和作家,现居伦敦。
译/ dk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