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人看来,保罗・麦卡锡2013年的作品《WS》似乎做过头了。不断有声音批评这件占地8000平方英尺的电影布景/雕塑令人不安,体量过大,令人无语。墙上的多屏投影是由350小时的行为表演录像片段剪辑而成,表演现场就在展厅中央巨大的森林装置里,而伫立在这座迪斯尼风格森林边缘的两座房屋则是以艺术家童年时代的居住地为原型。然而,围绕这场展览,我们讨论的话题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个——它的过度,它的规模,它的恶心和滑稽——这些过于熟悉的字眼表现出了跟麦卡锡用作其创作出发点的文化类型和故事一样的局限性。两者都十分安全,但最终都无法令人满意。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把《WS》说成是对当代文化的一次疯狂而夸张的表现,但这样说并没有说到点子上。实际上,《WS》照着我们文化的屁股来了个后旋踢:它使观众身陷一种沉浸式的体验,破坏了我们平常命名、分类、规范行为和身份的种种习惯。
借助“瓦尔特・保罗”这个虚构人物,麦卡锡把我们对角色分配的失望表演得淋漓尽致,雕塑家、电影人、表演者、CEO、酒鬼、美国偶像、大无畏的领导者、坏爸爸、神经病全都混在他的人物大杂烩里。而与瓦尔特相对应的女性角色“白雪”(White Snow)则同时是母亲、女儿、情人、性奴隶、可爱的洛丽塔、泼妇、圣母玛丽亚和初恋情人。军械库上映的录像投影中有一个镜头是“白雪”站在她一片狼藉的厨房里:她位于画面正中,双臂张开,双眼紧密,两只手使劲儿揉捏着生面团,明显迪斯尼风格的服装上围着一根经典的五十年代围裙。她大声嚎哭了很长时间。年轻女演员Elyse Poppers令人信服地演出了我们所有人身处的深刻孤独:每个人都怀抱着自己的灾难。她的哭声是那种当你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收拾起面前的烂摊子时发出的悲鸣,你永远回不到年轻女孩儿的状态了,而且没人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她代表了每一位母亲——无人疼爱,无人倾慕,只能是被虐待的对象——何况面前的烂摊子怎么也收拾不完。“白雪”不是“白雪公主”。“白雪”是我们复杂的当下生活,她拒绝被归类,不能被编入语言内部。
在旁边的一个投影中,白马王子来到了森林里。和九个小矮人或瓦尔特・保罗不一样,他的身体光滑无毛。他令人熟悉的形象和节制的感情看上去很不符合此情此景。他醉得不够厉害,怪得不够出格;仿佛是从别的片场穿越过来的。他在Elyse Poppers身体的硅胶模型面前怎么也不能勃起的场面真是让人不忍直视。硅胶“白雪”是他能够达到的与真实“白雪”之间的最近距离,又一次提醒我们他的无能。
说起来虽然有陈词滥调的嫌疑,但主流文化里的童话故事是我们生活真实的排泄物。我们生活在一个屎一样的时代,被说出来的东西不是太多,而是太少。资本主义的屎尿风暴让我们对真实充满渴望。麦卡锡制造真实的场景,同时又因为他借用了众所周知的好莱坞作品,这些场景就显得更加流畅。他知道迪斯尼的典型形象已经被掏空到极限,但通过进一步扭曲和滥用这些众所周知的场景——无论是借助王子或醉汉这种双重老套的形象,还是狂欢派对——他将我们拉进了现实,让我们沉浸其中,使我们在观看绝望、歇斯底里、羞耻、侮辱和孤单的时候不单只觉得厌倦,同时还感到不安。
但在《WS》大于真人尺寸的制作中,我们也能看到起其局限和边界。很多录像里背景里可以看到拍摄人员的身影。而布景中绘制粗糙的树干上还能看到泡沫喷剂的痕迹。整个森林和边上的房屋都被抬高离开地面,好让人知道它们都是道具。我们看到背景底下的支撑体,仿佛这里就是我们身处的位置:某种地下室潜意识。麦卡锡退回一步用制作的缝隙玩儿起了游戏,让我们陷入混乱,卡在自己的习惯性观念和自我压制里。
麦卡锡常用非常具体的个人指涉,但从来不会让任何传记性质的叙事凌驾于行动与体验的感知之上。他方向松散、充满即兴因素的影片总是将人推向某种诡异的结点,却从不需要叙事的整体结构。这是工作室的模式:表现的欲望和冲动带着你走向一个令人不快或未知的领域,在那里,你很可能碰到一群醉醺醺的小矮人,被他们搞到崩溃,抬头一看又发现自己身处的环境跟母亲以前的房子一模一样,而你的儿子正在一旁拍摄整个过程。这不是向制造商定制一个闪亮球,也不是你煮着饭而另一帮人在旁边玩儿黏土。麦卡锡浓缩并重新设定了一个家庭寿命期限内的所有情感、歇斯底里、压制和性别角色的变迁。令人熟悉的对迪斯尼的升华。
麦卡锡选择了一种不同的艺术家模式。引导他前进的不是某个完成的作品,而是一个我们叫不出名字的地方,一个未知、陌生、令人不快(却真实)的地方。在有关此次项目的采访中,麦卡锡提到要把整个装置搬回洛杉矶,拍摄更多影像。我们看了作品,想象一下,接下来还有更多。
劳拉・欧文斯(Laura Owens)是一名现居洛杉矶的艺术家。
译/ 杜可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