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拍摄者想特别感谢雷尼一家与我们分享他们的故事。” 乔纳森·奥谢夫斯基(Jonathan Olshefski)的纪录片《Quest》片尾鸣谢词中出现了这样一段。这可能是这部无论是主题选择——来自美国黑人底层社会的一个真正令人羡慕的家庭——还是主题描述方式都非常独特的影片中唯一让人感觉熟悉的部分。在别处通常被视为形式礼节的致谢言辞在此处唤起的却是使得这部影片得以成立的精神本身:雷尼一家的道德观,政治观以及他们与人分享自身能量、技能、才干和友谊的实践渗透到了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包括他们与奥谢夫斯基的关系,进一步也包括了他们与此部影片观众的关系。
关于《探索》制作过程的一些幕后故事:2006年,奥谢夫斯基在费城一个免费的摄影工作坊授课。他的一个学生介绍他认识了克里斯托弗·雷尼(Christopher Rainey),又名“Quest”,一名在北费城自家运营录音室的音乐制作人。奥谢夫斯基是白种人;雷尼是非洲裔美国人,他旗下的艺术家、他的家人也是,就影片里我们看到的而言,他的邻居也都是。但两个人却一拍即合,因为他们都相信艺术对社区的影响力,也可能因为两人都靠打零工养活自己,以便能够专注于自己喜欢但又不赚钱的事业。奥谢夫斯基拍摄到雷尼这里来录音的说唱歌手,在雷尼家过夜,好拍到Quest的一系列工作照,包括清晨去社区散发广告传单的照片。从《Quest》开篇场景——Quest和克里斯蒂安(Christine’a,又名Ma Quest)为婚礼准备着装——可以看出,奥谢夫斯基早已融入了这个家庭。Quest夫妇已经在一起十五年了,有一个女儿,叫帕特里夏·雷尼(Patricia Rainey,又叫P. J.),当时九岁。两人在奥巴马当选的2008年正式结婚。奥谢夫斯基在接下来的八年里继续记录雷尼一家的生活,最后的影像素材长度超过三百小时。2014年,他参加了“独立电影人项目”的纪录片工作坊,只为获取一些关于后期制作的技术信息,最初他设想的成品是一系列在社区场地播放的录像短片。最后得到的建议却是他掌握着一部重要纪录片的原材料,但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奥谢夫斯基和剪辑师林赛·乌兹(Lindsay Utz)和制片人萨宾娜·施密特·戈登(Sabrina Schmidt Gordon)一起,把所有素材剪成了105分钟的长片。该片于一月在圣丹斯电影节首映,目前正在美国国内外各大主要纪录片电影节巡回展映,并计划于2018年在PBS的“POV系列”中播出(如果PBS到时候还健在的话)。这种电影人在一段相对较长的时间内跟踪拍摄其拍摄对象的纪录片类型在美国第一个比较重要的例子是1973年PBS的“美国家庭”系列,由克雷格·吉尔伯特(Craig Gilbert)构思和担任制片,雷蒙德夫妇(Alan and Susan Raymond)拍摄。劳德一家是住在加州圣塔芭芭拉的中上阶层白人家庭,在七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将自己每天的生活袒露于摄像机前,期间发生的几次危机——无论摄像机是否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导致这个家庭最终分崩离析。父母离异;儿子兰斯离家出走,去了纽约,并且在他母亲来纽约切尔西旅馆的住处探望他时向母亲出柜,他带她去La MaMa看了贾姬·柯蒂斯(Jackie Curtis)的坎普音乐剧《徒劳的胜利》(Vain Victory,1971),出演的演员包括柯蒂斯、坎迪·达琳(Candy Darling)以及一连串沃霍尔的超级明星。(这些二十世纪后三分之一最癫狂的戏剧制作的影像片段使《美国家庭》具备了PBS制作人谁也没有想到的揭示意义。)《美国家庭》登上《新闻周刊》的封面,并且迅速催生了一大拨不是那么严格的非虚构类电视节目,比如《真实的世界》(The Real World)和《学徒》(The Apprentice)。从那以后,还有另外两部围绕家庭拍摄的纪录长片问世:史蒂夫·詹姆斯(Steve James), 费雷德里克·马克斯(Frederick Marx)和彼得·吉尔伯特(Peter Gilbert)刻画两名非洲裔美国高中运动员如何受到体制和机构剥削的《篮球梦》(Hoop Dreams, 1994),以及珍妮弗·德沃金(Jennifer Dworkin)不那么有名的《Love & Diane》(2002)。德沃金在哈林区流浪汉救助站教摄影的时候认识了Diane——一名有五个小孩儿,吸毒成瘾的黑人单身母亲。《Love & Diane》跟踪拍摄她很多年,记录了她如何挣扎戒毒,以夺回对孩子的监护权,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女儿Love自己也成了一名单身母亲和瘾君子,同样也快要失去对她自己孩子的监护权,需要在Diane的帮助下生活。影片展示了贫困和种族主义对一代又一代的非洲裔美国女性的影响。这两部影片和《Quest》一样,拍摄对象都是经济上入不敷出的黑人家庭,拍摄者则是中产阶级家庭出身并接受过大学教育的白人电影人。
如果说《Quest》看上去与众不同,主要是因为它所特写的这个家庭不仅不病态,而且值得尊重。这个家庭的成员没有被描绘成——他们对自身的认识也不是——一个经济不平等以及种族主义占主导地位的社会的牺牲品(尽管很明显如果雷尼夫妇是中产阶级白人的话,他们能够获得以及从中获益的机会要比现在多得多)。影片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美国社会的一次政治批判,但它并不需要通过向我们展示受害者来证明民主制度的失败。雷尼一家也许是我们看过的美国电影里所有种族中最坚定,最顽强,“麻烦”最少的低收入家庭。Quest的母亲在影片开拍前就已经过世,但她的精神却通过传授给儿子的教训继续存活:始终在生活里寻找具有建设性,而不是破坏性的事情来做。家庭成员们遭遇过各种各样的不幸,但他们的生活并没有被不幸主宰,影片也没有为了制造戏剧效果在这上面添油加醋。雷尼一家有烦恼,有愤怒,有绝望,也有悲痛,但他们不断调整和克服。随便哪个心理医生都会告诉你,如果想要充实地生活,紧紧抓住能够为存在赋予意义的任何东西,在适应中前行是一项不可或缺的重要技能。雷尼一家在远不如意的生活中将这项技能修炼到了非同寻常的高度,而他们的坚定;他们来之不易,洞明世事的智慧;他们在极端困难面前始终保持的尊严都是这部影片能打动人心的关键因素。
奥谢夫斯基用手持便携摄像机拍完了几乎整个片子,拍摄风格透明到让人完全忘了摄像机的存在。但没有哪个不动声色的观察者能够像奥谢夫斯基那样精准地捕捉自然光的温度,发现某个随意动作中表达的情感及其对构图的改变,刻画日常生活的感官细节。《Quest》以诱人的视觉语言讲述了一个贫寒家庭的故事,房子经常漏水,灰泥老是剥落,天花板的腻子需要反复重刮,有时候让人忙不过来,但是,在这样的屋顶下,一家人单纯因为住在一起就能得到快乐。除了减少镜头语言以及不让自身登场,奥谢夫斯基还做出了另一个明确的选择:把讲故事的任务完全交给雷尼一家自己来做。影片的音轨包括同步录音和画外音两部分,后者是从剪掉的对话或场景镜头中截取出来的。整部片子没有旁白,也没有导演在镜头外的提问。这并是说奥谢夫斯基没有“导演”,而是说他的导演大部分体现在他和乌兹共同做出的剪辑决定上。两人控制着海量素材里哪些片段可以最终进入影片。
《Quest》开篇先浮光掠影式地扫过其拍摄的十年时间。开头的二十多分钟把2007到2012年的事件迅速交代了一遍。我们看到煎锅里毕剥作响的培根肉,看到P. J.在厨房窗沿上敲击鼓点(音调随着她拳头落下的位置不同而变化),看到家人和朋友穿上参加婚礼的礼服,看到Quest教P. J.打蝴蝶结,听到牧师说,“女士们,先生们,我向你们介绍”——“雷尼夫妇,”克里斯托弗和克里斯蒂安异口同声地高呼,纯粹为了好玩儿,或是省得牧师因为不记得他们的名字而尴尬。上述片段和另一些场景构成了影片开头部分层次丰富的主要内容。接下来还有很多其他介绍:Quest散发传单的工作,雷尼一家所在的社区(到处贴满奥巴马2008年大选海报)。Ma Quest供职的妇女和儿童收容所(我们看到她在笔记本电脑上翻看Quest“即兴星期五”活动现场的照片),以及威廉——Ma Quest上一次关系留下来的二十一岁的儿子——和他的小婴儿,两人搬到雷尼家时威廉正在接受脑肿瘤的治疗。我们听到Quest讲述他所热爱的北费城——“当你真正跟人聊天时,你会发现他们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不好相处”——以及他在更危险的廉租房小区的成长经历,抑或1983年毒品瘟疫爆发的时候情况又是多么糟糕。突然之间,时间跳到了2012年:“早上好,Facebook!起床投票啦!”但奥巴马连任成功没多久便出现在电视上,就桑迪·胡克小学发生的校园枪击案发表沉痛的演说,我们听到他细数自从担任总统以来全国各地的种种暴力屠杀——包括“在芝加哥街角”频频爆发的惨剧。我们看到如今的P. J.已长成青少年,在球场上专心练习篮球,她精准的跳投让一旁观看的Quest嘴角露出自豪的微笑。接下来的镜头却让人感到不安:摄像机对金属篮筐周围破损的球网给了一个大特写。这是整部影片中第一个(可能也是唯一一个)视觉隐喻,其他物品特写都是在转喻意义上完成的。Quest后来所说的那场“可怕的悲剧性事故”在此处得到了预示。一天下午,P. J.在从球场回家的路上,被一个街区之外枪战的流弹打中了眼睛。我们看到她躺在医院病床上,痛苦而困惑。就在这个时候,我们跟这部影片的关系发生了转变。
“这些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奥巴马说。而P. J.变成了我们的孩子——并非出于自愿,毕竟她是个独立、敏感的青少年。她真实生活中发生的事,通过球场和医院场景的精彩剪辑呈现在我们眼前,将这部纪录片变成了一面给观众的镜子。影片后半段(时间跨度从2013到2016年),Quest和妻子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保证P. J.的生活不受影响,而雷尼一家的日子能够照常过下去,但我们对于“我们”是谁——或者说我是谁以及你是谁——的感知却发生了变化。奥谢夫斯基和雷尼最初是想拍一系列短片给同样社区的人看——像雷尼一家那样的人。结果最后拍出来的成片却参加了电影节,台下观众绝大多数都是大学毕业的白人,对于他们来说,雷尼一家也许跟罗伯特·弗拉哈迪(Robert Flaherty)的纳努克一样是“他者”。《Quest》让这些观众得到了一次电光火石般的顿悟,这种醒悟来自他们对P. J.怀抱的感情:对于他们,也对于我们所有人而言,生活在一个被种族和阶级恶性区隔的社会是多么大的损失,身在其中,我们看不到——或更糟糕的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意识到——被系统地跟我们分隔开的无数(有色或弱势)人群最基本的人性。雷尼一家慷慨地与我们分享了他们极为普通的生活——生活的寻常本身——在这样的日常生活里,我们终于得以看清一个绝对非比寻常的家庭:尽管我们拥有那么多特权,至今为止却未能有幸看到的家庭。
《Quest》开场是一位父亲教女儿系蝴蝶结,结尾是他站在女儿身边,为正在学习用义眼的女儿加油打气。奥谢夫斯基幸运地记录了家庭生活中最柔软、最令人感到解放的私密部分,然而是雷尼一家赠与了我们这份难以磨灭的爱的图像,而这种爱,我们只能企望。
艾米·陶宾(Amy Taubin)是《艺术论坛》杂志特约编辑。
译/ 杜可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