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日,周三,纽约宵禁的第三夜——这是胆小怕事的纽约市长为了压制不断延烧的BLM运动而采取的措施——我和赛·加文(Cy Gavin)问候了一下彼此。
赛住上州,几年前,他搬了回去,开始比较随心所欲地画画。他说起自己最近完成的一些作品时很兴奋,于是我问他能不能给我看看。其中一幅画的是一张蓝色的撒克逊沙发,这张沙发的主人是奴隶主乔治·华盛顿。赛没有让华盛顿出现在画面里,但在沙发靠枕上放上了他那快烂掉的假牙。为了模仿沙发所覆织物上装饰的那些小铜扣,赛是用自己的中指蘸了颜料一颗颗涂上去的。
另一张画画的是冷雨中无遮无拦的一只白头鹰,背景是金色的天空。这个图像没有任何出处,完全来自赛自己的想象。他观察过这种被这个国家神圣化但几乎濒临灭绝的土生生物,我们递给陌生人的每枚硬币上都印着它的形象。他尝试再次看到它。他的白头鹰不再是纹章式的,也没有浴火重生的凤凰那种廉价的动人。相反,他试图将它原本的尊严归还给它。只有像赛这样细致入微,花了数年时间聆听鸟类声音,并且尝试在风暴中建立起一处理智、僻静之地的人才有可能画出这样的白头鹰。
——大卫·韦拉斯科(David Velasco)
高中的时候,我是个竞争心很强的鸟类爱好者。我们家人经常开车在乡村兜风,所以我会在车里呆很长时间,我需要让自己找点事儿干,需要脑子里想些什么。我会带着我的速写本还有从图书馆借来的导览册子。我在高中还组建过一个环保马拉松队,带领着他们去参加全国性的竞赛,跟各地的书呆子们比赛看谁掌握的关于土地、森林、野生动物以及水生态的知识更全面。
我是鸟类专家。我从CD以及田野调查里掌握了大概两百多种不同的鸟鸣或者鸟叫声。我记得我参加了一些别的比赛,获得了一副双筒望远镜和四十磅的鸟食。但实际上我连个喂鸟器都没有——我只是沉迷于此。
跟观鸟者不同,我们这些人更注重用听觉来辨识不同的鸟类。你单单靠听就可以一下子获取大量的信息——它们的季节性毛色、年纪、性别,它们是在求偶还是发出警告。第二点就是你渐渐了解到这些叫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你可以全神贯注地加以分辨。你会发展出一种空间意识,即便眼睛是闭着的,整个树林也会自动生成一种生动的视觉体验。
宾州萨斯奎哈纳河(Susquehanna River)的一位管理员曾经用小独木舟带我去过一个极其偏僻的地点去看一处白头鹰的巢,那巢有十尺大小。鹰的数量因为使用DDT的关系而锐减。那个时候,所有的鹰巢都必须通报政府并且保密。2007年,白头鹰从濒危动物的单子上划去了,从那时候起,我发现自己只要是经过河流或者湖泊的时候总是会抬头寻找它们的身影。我在纽约上州工作的的地方经常可以看到白头鹰。两年前,我在波基普西(Poughkeepsie)发现了一对白头鹰的巢,就在哈德逊河上的一个垃圾处理中心附近。我花了大量的时间观察和画它们。那场景毫无魅力可言。它们吃垃圾。就像是鸽子一样。河在冬天会结冰,我还清楚地记得看到这只湿答答的鹰在一块冰上哆哆嗦嗦的样子。
我想到鹰在美国各种纹饰、封印上可谓无处不在——围绕着这种动物的神话,一个诡异的、腐败的帝国的遗迹。现在它们的数量已经开始反弹了,我读到过有专门训练白头鹰的人,当人们在体育场点燃烟火,高唱《星条旗之歌》的时候,他们就会放飞这些鸟。位于俄克拉荷马州塔尔萨的奥罗尔罗伯茨大学(Oral Roberts University)——这是一所基督教学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在教堂里放飞了一只白头鹰,这只鹰疾速地冲向窗口然后摔了下来,另一边,那些宗教人士还在唱着“U-S-A!”这真是让人非常沮丧的一幕。
这种鸟的形象被赋予了各种宣传的含义。我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是一个受爱国主义感召的人。但当我看到一只白头鹰的时候,我真的很想剥除所有附着在它身上的各式意象,仅仅把它视作一种猎食的动物,而不是那些我不可避免地嫁接在它身上的负面联想。
2016年11月总统竞选期间我把工作室搬到了上州。这个时间点使得做决定变成一件容易的事儿。人们在自家的草坪上挂出政治标语,我开车经过许多地方,看到不同城市的不同气质。我感觉我可以对我如何在这种处境下生存下去做出负责任的决定。
我住的小城和周边几个小城市原来是一个叫作华盛顿的大城市,这是因为独立战争期间乔治·华盛顿到过此地。我买了一堆关于华盛顿的书,了解到他并不是一个很出色的军事战略家。他身高近一米九,在那个时期绝对算高个子。但他身材不佳。他会骑着马冲进战斗里,威胁要一枪打死那些不愿意与英军作战的人。他一点也不在乎这些士兵牺牲,其中有些人连鞋子这种基础的装备都没有,但他自己却屡屡躲过子弹,也是这点让他有了一些传奇和神秘色彩。
他应该是他的邻居、弗吉尼亚一个有钱的家族费尔法克斯(Fairfaxes)的一颗棋子,他们是他的赞助者,帮助他进入军界并且把他介绍给了当地的士绅名流。我们的国父其实是一方寡头的傀儡,这些人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避开英国人的压迫,而是找到一片既无需课税也无需对谁负责的拥有无尽资源的土地。
乔治·华盛顿的假牙有一部分是从他“拥有”的人嘴里拔出来的。所以他说的每句话,他吃的每口食物,其实都是通过别人的嘴。这幅画里的假牙收藏在他的故居,弗吉尼亚的维农山庄(Mount Vernon)。
乔治·华盛顿显然不喜欢坐在那里被画,至少他的肖像画师吉尔伯特·斯图尔特(Gilbert Stuart)是这么说的,他写下了大量他绘制华盛顿肖像的经历,以及华盛顿本人的行为做派,还有他的嘴的形状。斯图尔特将华盛顿的鼻梁绘制得更高挺,下巴也画得更宽,使他看起来更像一头狮子。这就是我们现在在硬币上看到的形象——根本不像他本人。
其实我们很清楚地知道华盛顿究竟长什么样,因为让-安托万·乌东 (Jean-Antoine Houdon)这位著名的新古典主义雕塑家曾经在1785年制作过一个他的真人面部翻模,现在就在收藏在纽约的摩根图书和博物馆(Morgan Library and Museum)。1815年,托马斯·杰弗逊委托安东尼奥·卡诺瓦(Antonio Canova)——当时最受推崇的雕塑家——制作一尊华盛顿的大理石全身雕像。这件雕塑毁于一场大火,但很神奇的是,它的石膏模却保留了下来。
我们的建国者们坚持他们的信仰,美国绝不会成为另一个帝国。他们知道罗马的故事,知道恺撒的故事,他们读过苏埃托尼乌斯(Gaius Suetonius)的著作。他们知道他们不想变成那样,但是卡诺瓦的雕塑却推翻了这些说法。卡诺瓦的乔治·华盛顿身着古罗马军官的盔甲和袍子。他的头发箍在皇冠里,额头紧皱,这些都使得这整件雕塑看起来就像是以其致命的野心而闻名于世的恺撒本人。
我有阵子对华盛顿的日常生活产生了很大兴趣。我去维农山庄参观了他的房子和花园。房子的内饰大大出乎我意料。我本以为会是联邦主义者那种灰白色。但完全不是如此,房子被漆成饱和度极高的绿色和蓝绿色,有大量东方风情的图样以及图案密密麻麻的墙纸和护墙板。这就是你展示财富的方式。我画里这个蓝色沙发摆在他的前厅,是一组蓝色丝绒家具里的一件——来自费尔法克斯的礼物。
我原本打算画他很放松地摘下假牙的样子。但那些草图看起来无论如何都太荒唐了。吉尔伯特·斯图尔特写道,华盛顿除了马之外不热衷任何话题。他看起来冷冰冰的,斯图尔特还留意到他的嘴里经常在咀嚼着什么。他牙龈发炎,要服用大量的鸦片酊来止痛。他更愿意自己呆着,好把假牙从嘴里取出来,那东西完全是坏死的。乔治·华盛顿最后死于喉咙痛。你知道这点吗?
我从2019年12月开始画这幅鹰的画,画完的时候是2020年6月,当然中间还做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弹劾事件的新闻占去了去年很长一段时间,南希·佩洛西(Nancy Pelosi)甚至用一种很不客气的方式提到了我们的建国者们,以此来攻击共和党,但是她却忽略了一个事实,宪法的制定者们并没有预见到在这个国家的未来,有色人种会被当作人来对待。
有些画有点像是自己生成的。起先我以为自己是在画海浪。然后它变成了一幅风景画,再然后我才意识到这片风景是哈德逊河上的一处弯道。我会把它放在那儿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去看它,而是专注于楼下的沙发那张,然后再反过来,如此数次,但从来不会同时处理两张画。当风景开始变得像一只鹰,感觉这幅画想要成为一只鹰。于是我就画了一只鹰,但老实讲不能说毫无迟疑。
我并不是想要在一幅画里要表达所有的观点。那是最早的做法。比如说,我决定画我自己的房子,那我就画这栋房子。这就是艺术不同于插图之处。这个工作更有趣,也更艰难,你得让画本身找到它的身份,这包含了你的潜意识以及你主动赋予它的东西。这就像是水晶的成型过程:它不断脱离母体并且生成新的组织,然后渐渐地变成属于它自己的样子。
译/ 郭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