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九年来，由反对巴沙尔·阿萨德（Bashar al-Assad）总统专制政权的和平示威所引发的内战持续不断，导致叙利亚人民一直生活在轰炸、枪击、化学武器袭击、酷刑和斩首的阴影下。在2010年底到2011年初涵盖整个中东地区的大规模起义浪潮中，叙利亚的抗议活动演变成了一场不同派系的武装冲突，其中包括当时新出现的伊斯兰国（ISIS）。最终，美国、俄罗斯、土耳其和伊朗均在叙利亚境内派驻了军队。叙利亚内战前有2200万人口，战争爆发以来超过一半的人口流离失所，这里面又有近一半的人已经逃离该国，大部分进入了土耳其。然而，在叙利亚残酷混乱的局势中，过去一百年来最独特的乌托邦社会政治实验之一已经扎根，这就是库尔德人控制的北部和东部叙利亚自治区，通常也被称为罗贾瓦（Rojava）。
罗贾瓦希望实行非等级和直接民主制度；其政治结构根植于小规模地方集会，所有决策都要经过集体讨论和商定。虽然私人财产权未被废除，但一部分农业和工业是集体合作共有的。秉承同样的精神，成立于2015年的罗贾瓦电影公社（Rojava Film Commune）致力于制作、发行、接收对罗贾瓦无国家社会、库尔德和阿拉伯文化，以及该地区持续的军事和意识形态斗争进行描述和记录的电影。公社成员还创立了罗贾瓦电影学院（Rojava Film Academy），组织各种放映活动，并在2016年发起了罗贾瓦国际电影节。他们的影片在世界各地放映的同时，与策展人iLiana Fokianaki合作的有关公社的巡回展“自由的形式”（Forms of Freedom）于2018年在雅典替代性艺术空间State of Concept首次亮相，2019年巡回至克罗地亚萨格勒布的Gallery Nova，今年早些时候登陆纽约e-flux空间。
正如伊拉克北部的库尔德人能够在2003年美国入侵造成的地缘政治不稳定中坚持一定程度的自治一样，叙利亚的库尔德人（与阿拉伯人、亚述人和其他族群一起）在起义后夺取了他们所在地区的控制权，在阿萨德被迫从叙利亚北部调兵以对抗该国其他地方的武装反抗之后尤其如此。但与伊拉克的情况不同，受库尔德领导人阿卜杜拉·奥贾兰（Abdullah Öcalan，自1999年以来一直被关押在土耳其）的政治思想启发，叙利亚的库尔德人试图建立一个平等的社会主义社会。罗贾瓦组织的一个重要部分是让妇女充分参与政治、经济和军事生活：2014至2015年，ISIS围攻罗贾瓦控制下的城市科巴尼（Kobanî），在击退敌人的过程中，女性发挥了关键作用；她们也继续在库尔德人领导的人民保护部队（People’s Protection Units，YPG）中服役，这支民兵组织一度控制了叙利亚近三分之一的领土。
公社电影作品涵盖从剧情长片到音乐短片等多种类型，包括叙事剧情片、纪录片、抒情散文电影和影像拼贴，主要关注的主题包括战争、地理、族群、集体主义和女性主义。专业电影人和业余者共同参与制作。其中制作规模最为宏大的是近两小时的战争剧情片《结局终将壮烈》（The End Will Be Spectacular，2019），讲述了一个年轻女子回到家乡后，决定加入库尔德人抵抗土耳其镇压的部队。导演埃尔辛·塞利克（Ersin Çelik）在科巴尼战役留下的废墟中完成了拍摄，并重新利用了ISIS遗弃的军事设备，许多演员也是之前参与过对抗ISIS和土耳其战役的士兵。
从e-flux展出的材料可以清楚地看到，公社如何将电影制作的艺术和历史与罗贾瓦及其多民族人民的故事结合在一起。除了六部以投影或显示器放映的影片以外，展览中还有一个书架，上面摆放着公社图书馆的电影理论书籍（英文翻译版），包括德勒兹的两卷本电影著作、黑泽明的访谈集和罗伯特·布列松的《电影书写札记》（Notes on the Cinematograph）。书架旁边是一张桌子，桌上摆放的文本包括《阿卜杜拉·奥贾兰的政治思想：库尔德斯坦、女性革命和民主邦联主义》（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Abdullah Öcalan: Kurdistan, Woman’s Revolution and Democratic Confederalism）和已故激进政治和生态理论家默里·布克钦（Murray Bookchin）的论文集，后者对奥贾兰以及罗贾瓦产生了重要影响。公社的电影节、工作坊和放映活动的宣传海报散布在画廊的墙面上，同样出现在墙上的还有21张《纽约时报》的整页报道复印件，时间跨度从2014年7月4日至2019年10月21日，内容涉及ISIS的崛起，以及美国一开始如何支持叙利亚库尔德人，试图利用其对抗ISIS，但最终又对其弃之不管。
这些材料对于罗贾瓦电影公社的观众教育计划来说至关重要。就算是抒情且看似非政治的《Kêra Koh》（2016）描绘的也是一种被残暴包围的宁静时刻，这部色彩丰富的23分钟影片跟拍了两位戴着鲜艳紫色头巾的老年妇女见面和卖菜的过程。所有艺术都是某种形式的宣传，一些比另一些更公开；沉默和话语一样都蕴含着意识形态。在e-flux的空间，《Kêra Koh》被高高地投射在靠近书籍和报纸文章的墙面上，对面是一个小型的显示器，大声播放着《民主现在！》（Democracy Now!）节目中分析土耳其对库尔德领土的入侵的影像片段。就像罗贾瓦本身一样，《Kêra Koh》在此也充当了一个充满军事和言论冲突的世界中的和平和谐以及女性赋权的避风港。
虽然《结局终将壮烈》没有包含在这次展览中，但公社创作的首部长片《被毁城市的故事集》（Stories of Destroyed Cities，2016）在展厅中进行了放映，地上还放了地毯和枕头，方便观众们长时间观看。这部影片将被摧毁的学校、街道、操场、教堂和房屋的镜头与日常生活中的声音并置：比如，伴随着被拆毁商店的画面响起的是商人卖东西的录音。虽然不是公社成员拍摄，但由公社联合制作的《库尔德山的影子》（Shadow of the Kurdish Mountain，2018）是这次展览中最常规的一部纪录片。影片拍摄了一家医院，在医院帮助照顾战争伤员的员工里，一部分是无家可归的妇女。庸常的生存和真实存在的威胁之间的动态关系是公社作品的一个基本主题。在《Mako Is Cold》（2016）中，一辆自行车成为影片的主角，镜头在细节上徘徊，例如车篮里飘动的丝带和顽皮的小猫，然而实际情节却围绕着一场追悼会展开；同样以追悼会结尾的还有《被毁城市的故事集》。在公社的作品中，“殉难者”常常被提及；但纪念他们的影像并不直接刻画本人，而是将镜头对准了他们的死为家庭和社区留下的空白。
作为公社艺术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罗贾瓦电影学院一年的课程由学生和教员共同组织和管理。机构和表征共同构建了一个社会，从这个意义上说，电影学院是罗贾瓦的存在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历史镜头到鬼魅梦境，从战斗现场到儿童跳绳，在e-flux空间中播放的电影片段样本囊括了各种场景。《Masi》（2017）是一部四分钟的作品，由一位匿名学院学生拍摄。在这部短片中，一条被放生到溪流中的小鱼隐喻了在历史潮流中追求自由的罗贾瓦。在他们的影片中，个人常常被置于战争图景和语言之中。然而，在瓦砾和坟墓之外的地平线仍是自决的，不论在当代中东的地缘政治中，要维系它是多么困难。当叙利亚在他们身旁崩塌，死亡每天都发生时，罗贾瓦人获得了构建一种更平等社会的意志和愿景。灾难是一股强大的风，可以吹向不同的方向。在西方和全球各国面对冠状病毒疫情以及结构性经济和种族不平等及压迫时，罗贾瓦或许可以成为构想有意义的社会变革可能性的灵感来源。
阿兰·吉尔伯特（Alan Gilbert）是两本诗集《The Treatment of Monuments》（2012年由splitlevel Texts出版）和《Late in the Antenna Fields》（2011年由Futurepoem Books出版），以及评论文集《另一个未来：后现代暮色中的诗歌和艺术》（Another Future: Poetry and Art in a Postmodern Twilight，卫斯里安大学出版社，2006）的作者。
文／ 阿兰·吉尔伯特
译／ 冯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