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韩国国立现代与当代艺术博物馆（MMCA）的工作人员接到了一份令人绝望的状况报告。这份来自韩国电气安全公司的报告称，白南准的巨型电视塔作品存在失火的风险——至此之前，它已在MMCA位于首尔南部的果川分馆的圆形大厅内矗立了三十年。于是，博物馆关闭了这件作品，在馆方谨慎考虑修复计划的期间，组成作品的1003台三星电视机被留在了黑暗之中。
白南准的这件作品创作于1988年汉城奥运会开幕前那热火朝天的年代，伴随奥运会的开幕而开始展出。当时，南韩正在成为一支不可抵挡的重要经济力量，并且在前一年刚刚举行了第一次公平开放的总统选举。 高60英尺、重达16吨的《越多越好》（The More, the Better，1988）自地面耸立，成为了一个新时代的纪念碑，在它闪烁的屏幕上，是无数快速变化的片段式录像画面，其中包括韩国的历史地标（东大门、景福宫），文化符号（青瓷、韩服），国外著名景点（帕提农神庙、凯旋门），1986年汉城亚运会开幕式片段，以及许多其他内容。
2020年底，我从纽约搬到韩国首尔后，曾经坐地铁到果川参观这件作品，那时我并不知道它已经被拔掉了电源。到了现场看到的景象着实令人沮丧。作品整体被金属脚手架包围，盖着幕布，已然成为对全球疫情大封锁时期文化现状的无奈隐喻。但是在今年早些时候，经过大量修复后，《越多越好》终于起死回生，最初只是试运行，脚手架被留在原地，到9月15日，在它首次亮相整整34年后，这件作品再次以完整的形态回到了公众视野。
该从哪里说起呢？这件艺术品就像一头巨大的野兽——迷人、精巧、令人兴奋，还不乏滑稽。将一千（加三！）台电视机堆成金字塔形状，放在政府高度重视的新博物馆那空荡荡的展厅中央，听上去就像喝多了发的白日梦一样，怎么看都是一个不太可能发生、繁重到难以实现的项目，但是，它确实发生了。
维持电视塔运作所需要的技术知识令人惊叹，但作为艺术品，它其实是一件相当简单的四频道录像作品。从围绕博物馆该区域螺旋上升的坡道上的任何一点，你都能迅速对其制作原理有个大概的了解。这栋由Tai Soo Kim设计的建筑于1986年完工（人们担心它太像纽约的所罗门·R·古根海姆美术馆，所以委托白南准创作了这件中庭作品以示区别，不过它看上去依旧很像古根海姆美术馆）。大部分的电视上都播放着三个视频之一——呈对角线排列——一小部分3x3的电视组合上播放着第四部视频。
在这些屏幕上，我们看到韩国民间鼓手敲打着大鼓，默斯·坎宁汉（Merce Cunningham）跳着一支起伏有致的独舞，一架飞机划过天际，展台上展示着青瓷器物，鸟儿在翱翔，一只眼睛在眨动，等等等等。这些画面变化得太快，以至于你刚辨认出自己看到了什么，就又有两个画面一闪而过。白南准对连珠炮似的视觉片段进行了变形，通过扭曲其色彩，将它们转变成三维形态，从而将现实推向抽象。这些视频洋溢着高昂的、庆祝的情绪，但同时也令人晕眩，甚至让人有点紧张。简言之，这是一件极具冲突感的作品，用一大波欢欣鼓舞的全球化图像——古代文化的、前卫艺术的和当代生活的——来压倒你，淹没你（作品标题满含讽刺）。建筑师Won Kim设计的建筑结构本身，既像巴别塔，又像传统的石塔（很明显，白南准的灵感来源之一是弗拉基米尔·塔特林1919–20年的作品《第三国际纪念塔》，在1980年代南韩强硬的反共氛围下，这是一个勇敢的指涉。）
白南准预见了——并尽情利用了——这些将在未来几十年里逐渐占领不断扩张的艺术博物馆的巨大体量和景观。而他的雕塑在让人惊叹之余，也流露出一种调皮的戏谑。这些显示屏随着雕塑的升高而缩小，仿佛在有意识地夸大其本来已经很戏剧化的高度，营造一种直冲天际的感觉。虽然它满足了一个恪尽职守的政治家希望在这样一件公共艺术品中看到的所有图像，但这些材料总是在不断变化、消解和消失，从来也不提供完全的满足。
对白南准来说，这件复杂的作品是非常个人的，这一点在同期进行的有关该作品创作和修复过程的展览“快乐结合：越多越好”（Merry Mix: The More, the Better）里有具体展示（展览标题出自白南准自己的调侃，他说艺术是“老顽童和新天才的快乐结合”）。1950年，正值朝鲜战争爆发，白南准随家人离开汉城来到日本，当时他只有十八岁。随着他逐渐成为前卫艺术的领军人物，他下定决心在韩国建立民主制之前绝不回国。最终，他在这一愿景即将实现之前的1984年回到韩国，展览中的一个短片——由他的妻子久保田成子（Shigeko Kubota）执导——展现了他与家人团聚的画面，以及他在机场为年轻的粉丝签名，探访先祖墓地的场景。就这样，白南准和他的出生地重新建立了联系，不久后，MMCA向他发出委任创作的邀请，这时他已经决定放手一搏（一个具有揭示性意义的事实是：作品中的1003个屏幕暗示了10月3日韩国建国日，这个节日是为了纪念传说中韩国在公元前2333年的建立而设）。
白南准呈现了一件具有原始魅力，同时又感染力极强的艺术作品。在他的计划中，这个每天运行八小时的装置将有十年的寿命，并且电视机是可以更换的。保持电视塔运作需要持续的维护，2003年，所有阴极射线管显示屏都被换了新（在白南准的准许下，由银色换成了黑色）。三年后，白南准去世。随着阴极射线管越来越难买到，MMCA开始四处搜寻，这一次有约四分之三的阴极射线管被更换或修复（同时也修复了它的绝缘材料和解决了其他问题）。至于另外的四分之一，则是将液晶显示器安插到了阴极射线管屏幕箱中。对我来说，它们看上去太清晰了，平整的屏幕泄露了机箱内的秘密，但除此以外，它们的效果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的。
随着阴极射线显像管（CRT）越来越稀少，这件作品也会以忒修斯之船的方式继续发生改变。MMCA召集的许多白南准研究专家都要求博物馆用液晶屏替换所有的CRT显示屏，但MMCA却希望尽可能长久地让作品保持原样。据负责监督作品修复工程的In-chul Kwon描述，目前的做法就像是“给一个将死之人装上呼吸机。”（修复工程预算约为260万美元：对于保留一件杰作来说这仅是一个很小的代价）。现在，这件作品每周开放四天，每天运行两个小时。这是一个令人遗憾的妥协，但是当看到作品被关闭时，我们至少认识到了它的生命的有限。
我唯一真正的抱怨是，“快乐结合”不是一个常设展（展期到2023年2月26日）。这场展览充满了与白南准和他的电视塔有关的珍贵资料，它应该永远展示下去，为观众详细介绍制作和维护这件作品所付出的重大考量——以及，爱。展览包含了作品蓝图、模型，以及白南准提供的可在屏幕上展示的附加视频（MMCA选择了现在播放的视频）；《环绕世界》（Wrap Around the World, 1988）在其中一个展厅展出，这是白南准为了《越多越好》的开幕而在11个国家进行的直播，包含了大卫·鲍伊（David Bowie）的表演，由艾尔·弗兰肯（Al Franken）担任联合主持，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混乱——成为了全球互联性的一幅喧闹的肖像。今天，当坐拥数十亿用户的社交网络传播着虚假信息和煽动着暴力，这种技术乐观主义或许也像白南准的一些录像效果一样，已经成为明日黄花。
但是，《越多越好》同时也揭露了棘手的真相，它将不同时空的材料联系起来，以令人心跳加快的方式操控它们，使之几乎无法辨认。它向我们提出，在今天，我们可以很容易地触及大量的文化，但理解它们却是另一回事。这是一座执意兼具诱惑力和脆弱性的纪念碑。上述事实相互交织。它能存在多久取决于我们允许它存在多久。至少现在，它通上了电。
安德鲁·鲁塞斯（Andrew Russeth）是一位生活在首尔的写作者。
文／ 安德鲁·鲁塞斯
译／ 钟若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