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SLANT
我想借用“精神译丛”主编陈越老师的一个说法来开始我的介绍，而所介绍的第一本书也正好来自“精神译丛”：从“左面”阅读政治哲学的典范之作——阿尔都塞的《政治与历史——从马基雅维利到马克思（1955-1972年高等师范学校讲义）》（吴子枫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8年1月版）。我无暇重复阿尔都塞的学术地位，也不想就所谓“后阿尔都塞”的理论范式多费口舌，只想在此指明：本书不仅展示了一位哲学考试辅导教师不同凡响的知识储备与授课要义（这里可以拉出一长串名单——福柯、德里达、布尔迪厄、巴迪乌、朗西埃等都接受过阿氏的指导），而且表达出一种把握政治与政治哲学的独特态度与路径。在本书所提及的诸多思想人物中，马基雅维利的位置尤为关键。众所周知，“马基雅维利”正是诸（左中右）政治哲学思路较量的“战场”。阿尔都塞以一种可能会触怒传统左翼的方式，将马基雅维利与马克思联结了起来。他在马基雅维利那里读到的，是一种不相容于古典传统亦不相合于近代资产阶级传统的“孤独”。同样，引申一下的话，也可以说，马基雅维利的“孤独”同样无法被教条的马克思主义以及当下的诸种“左”的“政治正确”所缓解。阿尔都塞“左面”读法所构造的马基雅维利式“左翼”思路，触发了对于左翼政治哲学乃至政治的反思：对于诸“道德主义”与“政治正确”的超越，重新反思暴力的位置，重新思考“君主”、“人民”与“欺骗”的位置等。归根结底，这要求我们从胜利而非失败出发，来构想左翼思想资源的现实化能力。
当然，要把握阿尔都塞的“政治哲学”，必须同时参考他对于资本主义体系的批判，尤其是对“再生产”问题的批判。因此，合逻辑地说，这必然将我们引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治理模式的当下调整。韩裔旅德哲学家韩炳哲（Byung-Chul Han）的《心之政治：新自由主义与权力的新型技术》（Psychopolitics: Neoliberalism and New Technologies of Power, trans. by Erik Butler, Verso Books, London and New York, 2017）在此拥有了某种切关性。从标题便可揣测出，此书尝试与福柯及其“生命政治”概念展开对话。在韩炳哲看来，规训社会、视觉模式（视角性）、生命政治或“身之政治”的构想在新自由主义语境中已不再适用。新自由主义体制将每个人都变了自我剥削的“企业家”，一旦失败，罪孽感立即升起。同时，数码时代造就了一种透明的专政，大数据成功地捕捉了人的无意识行为“痕迹”。而相较于全景敞视主义的视角限制，数码监控没有盲区。如果说第一次启蒙让人从神话中解放出来——表现为对于统计学（statistics）的执迷；那么第二次启蒙则是一种数码启蒙，其要素为信息、数据与透明性。这便宣告了“理论”的终结，“解释”从此让位于“计算”。这些就是“心之政治”所描绘出的阴暗前景或现状。此种激进的批判与其说回响着马克思的声音，不如说萦绕着海德格尔的情致。好处是，它把现代性的“恶”推到极端再来构想解放的可能；弱点则是，总体批判悖论性地带来了一种无力感——文末作者诉诸“愚者”的反抗即是一大症候。
最后一本书第一眼看去与“左面”无缘，却呼应着当下的现实性：如果承认“后革命”或“常态”在今天必须被视为一种思考的前提，那么，重估黑格尔的政治哲学及其“辩证-思辨理性”就变得十分紧迫了。法国人科维纲（Jean-François Kervégan）这本《现实与理性——黑格尔与客观精神》（张大卫译，华夏出版社，2018年5月版。）并不简单是一本黑格尔的“法哲学”研究专著，而是一种全面而内在的研究。首先，作者是在整个思辨哲学体系中来把握“客观精神”（那句“理性的就是现实的，现实的就是理性”在此得到了最为妥帖的阐释）。其次，作者清理了黑格尔法哲学所涉及到的基本概念的“前史”（比如“公民”与“资产者”之义的古今演变）。第三、作者清晰地交代了同一概念在黑格尔著述生涯各时期的发展（比如“伦理”）。本书之所以能为“左面”阅读政治及其哲学提供启发，正是因为它沉浸入黑格尔全部相关概念之内，同时又积极回应黑格尔法哲学研究的诸种面向，而且对于当代学界所热衷的“二施”也颇为谙熟。本书也可以说是一本佯装为书的论文集，但却经过了重新编排而体现出作者的用心：既可以看到“客观精神”自身的展开逻辑，也可以读出作者对于当下“法”与“政治”难题的一种回答。若能充分把握这一“客观精神”的潜能，必然有助于左翼思想渗透进现代世界的政法秘密：个体与制度、道德与伦理、自主与规范等矛盾。最后，设想一种扬弃古今的“伦理生活”，对于当代种种回潮的保守主义有着巨大的批判力量，而且，这必将是一种内在的、辩证的批判。
朱羽，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任教于上海大学中文系。他的新书《社会主义与“自然”》2018年10月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文／ 朱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