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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信号

Uýra,《基本元素(最后的森林——裸地)》(Elementary [The Last Forest – Bare Earth]),2018,照片输出,17 3/4 x 28 1/2".

展览题为“纵使黑暗,我仍歌唱”(Though It’s Dark, Still I Sing)。纵使疫情肆虐,国家濒临崩溃,我们仍然设法庆祝。没有什么比这幅图景更反乌托邦了:万众期待的第34届圣保罗双年展VIP开幕日这天,艺术界的精英们排成了一条长队,挨个儿等待着接受Covid-19测试。奥斯卡·尼迈耶(Oscar Niemeyer)设计的这座现代主义展馆位于城中最大的公园内,每次有一位排队人士通过了测试进入室内,门上的电子屏幕就响一下并且变亮一分。这感觉就像搭乘宇宙飞船降落在另一个世界,远离了日常的混乱和破灭——在博索纳罗的巴西,早在疫情来袭前这就已是常态。

实际上,此次展览的非凡之处就在于它以一种清新和出人意料的方式精确反映了我们无时不刻不在见证的恐怖。这是我作为这个越发陌生、越发暴力的国家中一位疲惫的公民的肺腑之言。将我们面临的处境称为灾难都像是在粉饰太平。在巴西利亚——我们的首都,那里的规划也出自尼迈耶之手,如同这个在过去70年里一直在承办双年展的场馆——发号施令的那位暴君下定决心把摧毁一切艺术、文化和其他与文明相关的事物定为国策。这届充满野心的双年展能够实现堪称奇迹。不过开幕人群蕴含的活力清晰可感,证明了被我们称为艺术的那股力量在种种艰困中依然顽强。

但也并非毫发无伤。深受瘟疫与独裁之苦的巴西艺术身上布满了血迹和淤青。这次展览上的所有作品看起来都像是从滚滚烟尘中走出来的。火——破坏的中介——早已熄灭。我们要处理的是余温未消的灰烬。简单总结的话,或许我们可以说,由雅科波·克里维利·威斯康提(Jacopo Crivelli Visconti)和保罗·米耶达(Paulo Miyada)策划的这次展览是立在这个国家的废墟之上。对于那些熟悉1943年在MoMA举办的里程碑意义的展览“巴西建造”(Brazil Builds)——旨在颂扬这个国家精彩绝伦的现代主义建筑——的人而言,此次展览给人的印象更接近“巴西摧毁”(Brazil Destroys)。

阿尔扬·马汀斯(Arjan Martins),《大西洋复合体(绳子)》(Atlantic Complex [Rope])),2020,展览现场. 摄影:Levi Fanan.

不过我们还是可以看到一些令人欣慰的信号。展览中一半的艺术家为女性,参展的原住民艺术家数字打破历史记录,此外还包括对黑人艺术家——这个国家人口占多数的即是非裔巴西人——和酷儿艺术家的有力呈现。 Uýra是一位代表了新一代的表演者。他们的身影出现在一系列照片中,他们自我描述式的混杂的身体——既是一位原住民艺术家-教育者,又是一个身体幻化成移动的树木的变装皇后——化着浓重的妆,并且装饰有各类天然材料和拾得物制作的服饰和徽章。我们看到Uýra从水池中浮现,或是身处被推土机的机械手臂威胁的野外环境中,咀嚼着来自亚马逊雨林的植物种子,所谓的“地球之肺”被当下的政权付之一炬。(展览的标题恰恰是来自亚马逊诗人迪亚哥·迪梅洛[Thiago de Mello]的诗句。)楼上,在展览的尾声,我们可以看到贾德·埃斯贝尔(Jaider Esbell)、多伊阿拉·图卡诺(Daiara Tukano)和美国画家、版画家杰恩·史密斯(Jaune Quick-to-See Smith)的作品,此外还包括秘鲁艺术家辛蜜拉·加里多-雷卡(Ximena Garrido-Lecca)的大型装置——这些色彩缤纷的作品以其各自或许有些天真的方式想象着一个光明的未来,那里动物生长,植物繁茂。

为展览定下基调的一件作品应该是那块完好无损的陨石——这是从巴西最大的人类学机构国家博物馆(Museu Nacional)里拯救出来的藏品,三年前,由于人为的疏忽,这间博物馆烧成了灰烬,同样的命运也在今年夏天发生了在位于圣保罗的巴西电影资料馆身上。这块石头前悬挂的是卡梅拉·格罗斯(Carmela Gross)描绘火山爆发的巨幅绘画,黑色的污渍从更黑的乌云中涌出。丹麦艺术E·B·伊索(E. B. Itso)向我们展示了一栋纸板楼阴暗的内部,这个幽静的避难所内没有一丝阳光,但却比外面动乱的街道容纳了更多的自由。旁边,雷吉娜·西尔维拉(Regina Silveira)将士兵和一支足球队的简洁剪影累积成厚重的阴影,不仅占满了画面中的所有空间,还不乏气势地溢出其外。由美国艺术家丹尼尔·德·保拉(Daniel de Paula)、玛丽莎·李·本尼迪克特(Marissa Lee Benedict)和大卫·鲁特(David Rueter)在展厅中央架起的装置可以被视作展览中的展览。这个已遭时间腐蚀的结构体上还残存着芝加哥期货交易所经年累月留下的印记,与展厅内部纯白的曲线设计形成了鲜明对比。

丹尼尔·德·保拉、玛丽莎·李·本尼迪克特和大卫·鲁特,《沉积物》(Deposition),2020,橡胶、木头、蜂窝铝,展览现场. 摄影:Levi Fanan.

这种黑白分明及其象征的简化的道德二元对立是显而易见的——或许也是必要的——主题。美遭遇恐怖,后者很快占了上风。转折来自那些最黯淡、最不透明且坚硬、完全禁绝了光的作品(而非这个国家典型的热带现代主义幻想或者那些空运来的国际艺术界宠儿的创造),其中充满了蓬勃的生命与自由:已经过世的艺术家安东尼·奥迪亚斯(Antonio Dias)的“负绘画”,巨大的黑色构图,白色线条描绘了监狱隔间或者浮于外太空的笼子的轮廓;西班牙艺术家埃杜尔纳·鲁比奥(Edurne Rubio)拍摄的在深不见底的洞穴内漫游的人。这届圣保罗双年展在最黑暗处想象着将迷失灵魂汇集在一起的力量,并由此让我们看到一丝微弱的希望。

西拉斯·玛蒂(Silas Martí)是一位写作者,现任《圣保罗页报》(Folha de S.Paulo)文化版编辑。

译/ 卞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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