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SLANT
过去几年,我的思绪不断返回迭戈·里维拉(Diego Rivera)的《疫苗接种》(Vaccination)。我简直无法把它从脑子里驱赶出去。主要原因可以说相当明显:这个画面可以算是对疫情期间我们持续阅读、谈论和思考的主题最具符号性也最具辨识度的艺术处理。但又不仅仅如此。传统的理解是,壁画艺术是直接的、说教的、陈述性的,而里维拉的作品绝非如此。它的效果令人不安,让你无法逃脱。无论从什么角度来分析,这幅画都既有代表性又与众不同,它建立在对该主题既有的描绘上,但同时又将它们推向一种我们在今天都可以感受到的强度、迷惑性以及疯狂的怪异。
《疫苗接种》是里维拉在1932和1933年为底特律艺术学院创作的一系列壁画中的一幅,装饰在博物馆花园庭院的墙壁上。其中尺幅最大的两幅壁画面面相对,占据了中央庭院南北两面墙,最明确地传达了该项目的总体性主题——“底特律工业”(Detroit Industry),描绘了工人在拥挤的汽车工厂车间操作机器的场面。无数的分画面——《疫苗接种》是其中之一——充斥着里维拉将生物和技术、古代和现代、生与死等主题编织在一起的密集宇宙学。在谈到疫苗接种的场景时,里维拉描述了“通过生物学研究的科学家……从一开始就保护孩子的生命免受围绕着人类生命的死亡细菌的侵害……”可以看出他的态度总体而言是乐观和庆祝式的。
然而就在里维拉在底特律完成他的大型项目后几天,反对意见滚滚而来,《疫苗接种》是愤怒的主要目标。当地神职人员特别强调了这个画面,声称他们的会众对此感到非常不安。他们认为它中心的三位结构是对圣母玛利亚、耶稣和约瑟夫令人反感的模仿,护士的白帽和孩子头顶的金发形成的光环都进一步佐证了这一观点。如同一切艺术上的争议,事件开始滚雪球式地发展起来。请愿书已分发;公共会议已经举行。由此引发的媒体风暴让事件的影响溢出了底特律——遍及全美,甚至远至加拿大。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如果你在俄克拉荷马州人口一万七千人的小城奥克马尔吉——或者是宾夕法尼亚州的黑泽尔顿,加利福尼亚州奇科,萨斯喀彻温省里贾纳等等等等——坐在安乐椅上翻看当天的新闻,就会在当地报纸上看到里维拉的《疫苗接种》。无论在何地的报道中,图片上方的标题——“Threatened with Whitewash”——指的是一位勇猛的底特律议员的提议:对壁画进行批判性破坏。这场骚动成为了里维拉传奇式职业生涯中的序曲,这位艺术家为纽约市洛克菲勒中心(实际上正是他底特律项目结束后的下一站)所做的壁画因拒绝从中删除列宁的肖像而遭到摧毁。虽然《疫苗接种》以及里维拉的底特律项目避免了被毁的命运,但他激起的公共反应并不亚于纽约项目。
不过我并不认为引发众怒的只是宗教——或者说亵渎了宗教——的缘由。
18世纪晚期,英国医生爱德华·詹纳(Edward Jenner)发现接种牛痘可以预防天花,艺术家和插画家们开始大量制作图像来庆祝他的重大发现,无论是版画还是彩色平版印刷,甚至还有一幅提交给巴黎沙龙(Paris Salon)的油画作品。所以其实存在着一个既有的关于疫苗接种的图像系统:也许没有圣母、圣徒以及充斥着欧洲艺术史的信仰、希望和正义寓言那样数目众多且保存完整,但只要我们稍加留意,就会发现不少例证。这些图像大部分都采用了三个人物组合位于中心的构图,其中包括詹纳、一个女性人物——母亲或护士——和一个正在接种疫苗的孩子。背景中经常会出现一头或多头奶牛,这是对詹纳治疗方法的一个相当直白的引用。
里维拉的作品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如何借鉴了这一图式又如何对其加以改造。他保留了中心的三人组合,但把牲畜从背景拉到了前景,以一种不太自然的方式将它们挤进人物的空间(马和牛看起来从头部到后躯只有几英尺)。与此同时,这三人背后的科学家们的工作场景一般会被当作两个分别的场景来处理——研究和实验,如英国的杂志《插画》(The Graphic)就用两幅插图来再现了路易斯·巴斯德(Louis Pasteur)开发狂犬病疫苗的场面。底特律的那些神职人员也并非全无道理,因为所有这些元素综合在一起的效果都让人联想起神圣家庭(Holy Family),包括三智者和马槽里的动物。在视觉上突出牲畜也引发了一种语言学上的联系。在西班牙语中——也就是里维拉的母语——vacunación的词源vaca即是母牛的意思。
在詹纳的发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天花疫苗主要在人与人之间、或者说手臂到手臂之间传播,这个过程通常被称为詹纳式或人源化疫苗接种法。19世纪下半叶,所谓的动物疫苗法开始变得越来越普遍——从牛痘或马痘病变中获得的材料在给人类接种之前先在小牛身上培育。向动物模型的转变导致了疫苗农场的建立,这使得加大疫苗生产剂量成为可能,也提供了一种更有利可图的模式,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成就了一批医药生产公司。据我们所知,里维拉在参观底特律的各个行业时参观了帕克-戴维斯公司(Parke, Davis & Co),事实上,与《疫苗接种》相呼应的一幅壁画《药剂学》(Pharmaceutics)就基于里维拉在帕克-戴维斯公司完成的一些速写,中心人物据传是根据该公司的执行副总裁的样貌绘制的。
里维拉的《疫苗接种》将所有这些不同的人物、动物和实验室设备塞进同一画面具有某种历史性意义,如果我们考虑到现代工业到此时是如何将各种分散的活动——研究、药物生产、疫苗农场的运营——集中在一起进行企业化管理。此外,这些动物如此明显地出现在前景可能不仅表明它们在疫苗生产中的地位,而且还表明了它们作为潜在消费者的角色。在差不多同一时期发布的一份清单中我们可以看到,帕克-戴维斯的生物产品不仅针对人类,还针对动物,包括各种类型的牲畜——从而为我们今天的Covid时刻拉开了序幕,现在很多人服用的抗寄生虫药物伊维菌素制剂最初是为一个马的品种研发的。
关于里维拉的壁画——尤其是《疫苗接种》——最早的一批新闻报道中有一个有趣的细节:这位艺术家曾在1932年9月举行的密歇根州博览会上为动物素描,所以也许他除了牲畜之外还研究了其他物种?这种联系或许还是太离奇了,但我发现画面中接受疫苗接种的孩子确实和保罗·盖伊·赫门格(Paul Guy Hemenger)有几分相似,赫门格是一个浅色头发的小男孩,他在那一年展会上的“更好的婴儿”(Better Babies)比赛中获得了满分。里维拉很有可能在《底特律自由报》(Detroit Free Press)上看到了这张照片——坐在赫门格旁边的是获奖的女孩,15个月大的辛西娅·哈德利(Cynthia Hadley)——发现了与《疫苗接种》中的男孩类似的古怪表情。即便里维拉没有看到关于这“两个完美标本”的报道(新闻标题如此描述),他在自己的壁画中赋予孩子的那一头耀眼的金发表明他在创作时对于美国的种族政治有着明确的意识。与《疫苗接种》相邻的画面中包含了所谓的“四种族”中肤色最暗的两个,这也是整个壁画项目的中心概念。最终完成的大尺幅壁画《疫苗接种》与其草稿相比,可以发现里维拉淡化了孩子和护士的发色及肤色,甚至把护士的轮廓进行了欧化的处理。在最终完成的壁画里,护士那双硕大的母鹿般眼睛和精致的紧闭的嘴唇给了她一种夸张的丘比娃娃的外观。
那么,《疫苗接种》主角的苍白是否提供了一种对于“白人性”之优势的嘲讽?
里维拉明确地用种族术语来描述他的作品。在底特律项目结束后的一个月内,他发表了一篇为他的壁画项目辩护的文章,将其称为对美洲原住民艺术的颂扬——这种艺术已被欧洲殖民化吞没甚至消灭。但他面对的是极其强大的对立信仰。对于其他有影响力的观察者来说,被淹没的威胁不是来自欧洲,而是来自墨西哥。一位长期为《芝加哥论坛报》健康专栏供稿的写作者用赤裸的种族主义和仇外语言将传言中墨西哥人不受限的涌入描述为“对古老美国人种库的威胁”。进一步为《疫苗接种》提供背景的话语来自同一位作者——威廉·A·伊文斯(William A. Evans),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医生和芝加哥第一任卫生专员——认为墨西哥移民带来了疾病的威胁,并列出了一个包括肺鼠疫、阿米巴痢疾、天花和斑疹伤寒在内的所谓清单。
我们知道里维拉不缺充分利用这种情绪力量的机会。正如艺术史学家安东尼·W·李(Anthony W. Lee)所记述的那样,里维拉在底特律期间还卷入了一个痛苦且剧烈的事件:墨西哥汽车工人被驱逐出有组织的劳工队伍,并被强行赶回墨西哥。据报道,底特律的一名神职人员将里维拉描述为“外来的混血墨西哥布尔什维克”,这可能是指他的犹太血统或对他的原住民遗产的看法(或两者兼而有之),而该市的一位艺术专员——在很多方面似乎同情这位艺术家的事业,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把他比作底特律动物园里的一只著名黑猩猩。他显然意识到了底特律的工业大亨、里维拉的赞助人埃德塞尔·福特(Edsel Ford)的父亲亨利·福特(Henry Ford)恶毒的反犹主义。老福特是第一个在美国出版臭名昭著的《锡安长老会纪要》(Protocols of the Elders of Zion)的人,并有幸成为了《我的奋斗》中唯一提到的美国人。
关于《疫苗接种》中的儿童的原型一直以来都存在很多猜测,引发的问题远远超过了答案。里维拉的一位助手声称,这位医生的原型是底特律艺术学院当时的院长,护士为好莱坞银幕女神珍·哈露(Jean Harlow),孩子则是小查尔斯·奥古斯都·林德伯格(Charles Augustus Lindbergh, Jr.)——通常被称为林德伯格婴儿。最后一个猜测或许没有那么离谱,因为里维拉通过飞行员查尔斯·林德伯格(Charles Lindbergh)的妻子安妮的父亲结识了夫妻二人——安妮的父亲曾任美国驻墨西哥大使,并委托里维拉创作过一幅壁画。里维拉在创作这幅画的时候,林德伯格婴儿是美国乃至全世界最引人注目的绑架案——最终遭到杀害——受害者,他的脸布满了无数的通缉令和报纸头版。(让我感到震惊的是,《疫苗接种》的书面记录只是提到了这个事件而没有花时间论及这种联系是多么诡异。)而且如果这个消息来源是准确的,那么它并非该图像中唯一的死亡回声。1932年秋,也就是里维拉创作该壁画期间,哈露也成为了报纸头条,她的丈夫,一位年纪长她两倍的电影制片厂执行总监死于明显的自杀行为。但头条新闻和八卦专栏充斥着关于该事件骇人听闻的细节,有人怀疑这是一场谋杀,一位专栏作家甚至称该事件为“好莱坞有史以来最令人震惊的悲剧”。
然而死亡的阴影并未就此终止。画面中央的三人组合头部后面有一个长而浅的形状,很容易被误认为不起眼的建筑或装饰元素,但实际上是放置在科学家工作台上的解剖托盘。动物的爪子悬在托盘边缘,以相当可怕的方式被捆绑起来。回顾一下来自《插画》杂志的画面,这里参考的是巴斯德在兔子身上进行的狂犬病疫苗实验,虽然我们不清楚里维拉图像中被覆盖的究竟是何种动物。事实上,不仅《疫苗接种》,死亡还蔓延在“底特律工业”的整个项目中,《药剂学》中也出现了类似的解剖托盘,此外还有佩戴防毒面具制造化学武器的场面。虽然里维拉在描述这些尸体标本时采用了一种奇怪的欢快语气,称它们象征着“有用的、友好的动物的牺牲”,但他仍然选择在《疫苗接种》中加入了长期以来被视为科学和医学进步必然代价的残酷实验的证据。
我在写作时感到犹豫,因为我知道,在当前的气候下,它们可能会为反疫苗争论提供燃料。当我下决心写作里维拉的《疫苗接种》时,我认为它有可能帮助我们对当前情况有进一步的了解。现在我变得不那么确定了。关于底特律壁画的争议持续了好几周,但似乎对我们当下关于此议题不断展开的、令人精疲力尽的争论、分裂和不和谐没有什么作用。随着我对该画面的探究深入,我发现自己想要对图像提出一些总体性的解释,以某种方式使其连贯。我希望它能够为我提供一些对当下的指导。但我无法在其中找到这种东西,至少现在还没有。也许我一直回到这个令人难以忘怀的画面的另一个原因是那孩子的表情——焦虑的、困惑的、恳求的——反映了我自身在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经验。有时,也许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静止不动,让这嘈杂纷乱的时间围绕着我们奔忙运转。
最后还有一点我忍不住要分享的信息:2020年12月14日上午,Northwell Health医疗网络为媒体提供了一个盛大的拍摄场景。在摄影机的记录下,重症监护室护士桑德拉·林赛(Sandra Lindsay)成为了美国第一个接受Covid疫苗接种的人。精心安排的构图中林赛坐在中间,医生米歇尔·钱斯特(Michelle Chester)为她注射,而Northwell的首席执行官站在她的另一边。我很确定参与策划这一企业公关活动的工作人员谁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呈现的这个三人组合画面与里维拉的作品,与更早就存在的图像主题相呼应。不过我们不能为了强调连续性而故意忽视差异:两名一线医护人员(均为女性,代表受疫情影响比例更高的有色人种社群)的在场,而首席执行官则像是悄悄潜入了画面,确保一个充分的亮相。代替了背景中的奶牛的是无论对该事件的何种记录中都无法跳过的企业logo。
这一幕也的确自己独有的方式进入了博物馆:仅仅几个月后,史密森学会美国国家历史博物馆宣布,为了记录这一事件的重要意义,林赛的疫苗接种记录卡、取样和医院卡牌都已经进入博物馆收藏,此外还包括给她接种后留下的空的辉瑞-BioNTech药瓶。在我撰写本文时,这些物品尚未在博物馆展出。鉴于这些“文物”已经多么充满争议和令人担忧,我很好奇策展人们要以怎样的陈列方式来讲述它们的故事。
译/ 郭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