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SLANT
我第一次见到唐宋是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他蹲在房顶上,望着我们沿竹林夹道的山路缓缓驶入他的巢穴。他刚剃的棕色头皮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尖尖的耳朵在身后天空的映衬下格外显眼,看上去如同堕落天使路西法,正从高处俯瞰他从长途旅行归来的臣民们。第一印象往往留存很长时间,而唐给我的第一印象一直持续到现在。当时的场景仿佛是直接从007电影里截取出来的:疯狂的坏人在地处偏僻的秘密基地房顶上来回踱步,阴谋策划着毁灭世界。进入室内,除了一个小房间放着折叠床和电热炉,收拾得很整洁以外,其他所有保持毛坯状态的水泥房里都堆满了唐宋大胆的装置和绘画作品,它们就这样躺在那儿,接受风吹日晒的考验——完全疯狂的产物。
我上山是为了帮亚洲艺术文献库1980年代记录项目采访唐宋,该项目旨在收集关于曾对那个激荡年代产生塑造性影响的人物的一手资料。来这里寻求答案也有几分机缘巧合。在某种意义上,唐宋与八十年代的暴力结尾形成了某种共谋关系。他和艺术家肖鲁在具有开创性意义的“中国现代艺术展”上反抗的一枪震惊了世界,也预示了同年北京即将发生的悲剧。这一传奇性质的事件被认为是中国当代艺术的里程碑,但其产生的影响以及几个月之后更大的那次事件却变成了一场唐宋一生都未能完全走出去的灾难。
采访唐宋并不容易。他不是那种你想要什么就给你什么的人。他有一种说话的能力,尤其在谈到敏感话题时,总能把你提的任何问题反射回来,让你的问题显得要么无关宏旨,要么没有意义,甚至直接就是愚蠢的。唐宋本身就是一个敏感人物,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他自己最强劲的对手。直到最后,他都以禅宗公案的方式说话,但言辞上的暧昧并未妨碍他拥有坦荡的心胸,多年以来,他始终都在寻求一种内心的和解状态。八十年代最后一年的六月份,他在写给批评家栗宪庭的一封信里宣称:“我把人的一生,或者说我个人的一生都看作是一个实验品,一个带有艺术属性的实验品。”唐宋深谙生命的荒诞和徒劳,在创作中不断探索自身的存在以及贯穿其间的种种悲剧。
从部队退伍后不久,唐宋进入浙江美院(现在的中国美院)国画系学习,当时正值各种艺术实验的高峰期。“没有‘当代’这样的东西,”也没有任何词语可以充分描述正在发生的事情。“新要从何处开始新起来?”他早期的作品与传统的宣纸水墨画相去甚远,更偏向多媒体装置或行为。事实上,行动成为他生活和工作的指南,一切创造力都来自于行为本身。劳森伯格1985年到访北京也对他产生了深刻影响。他记得这位美国艺术家告诫年轻的中国学生,不要“总是想着在纽约做什么,或在巴黎做什么,而是要在自己的国家里建造一些属于中国的新东西……不要去吃人家吃剩的。”
然而,标志着八十年代终结的那次著名的枪击事件之后没多久,唐宋就藏身于一艘从香港到澳大利亚的货船偷渡出国。直到货船驶过赤道,他才被船长发现。当他在黑暗中度过了几个星期之后第一次见到阳光时,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彩虹。按照他的回忆,“船一直朝着彩虹开,但一直无法靠近,而彩虹也一直不消失。”彩虹所象征的希望与永恒不仅成为唐宋后期绘画创作的母题,也成为支持他继续生活下去的主要动力。不过,船上的希望在登陆澳洲后立刻被击得粉碎:他被扣押在一所难民营长达六个月之久。此后在澳洲的日子也很不容易,但唐宋还是一边想办法维持生计,一边继续创作并展出他的行动作品。其中一件是由5000根火柴组成的装置,火柴全部头朝上,组成一片漂亮的红海。这件包含多重暗示的极简雕塑在展出时必须由一名保安时刻盯着,以避免引发火灾。这件作品就像唐宋的性格一样充满挑衅——在威胁的同时也邀请你。他后来谈起自己的画作:“我(的画)想让别人怎么难过,做噩梦,然后醒过来以后,很快乐。”
2007年,唐宋回到中国,在北京、杭州、上海的工作室开始游牧式的创作生活,这期间他疯狂工作,却很少参展。他的回归也并非意味着与失去的故土和故人重新联结,而更多成为了他内在探索的催化剂。他这些年的画作都是一系列绝望而坚定的行动的产物。画面覆盖层层厚重的颜料,且都经过极具力度感的处理,有时需要借助拖把涂抹颜料,有时又用电锯切开画布。光是从画作的厚度及其超出常规的尺幅上,我们就能感受到艺术家投入的巨大能量和体力。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一个人需竭尽其所能才能完成,而每一块画布又都没有退缩的迹象。与其说它们是已完成的艺术品,不如说是动荡历史里的纯粹事件。
房顶上的采访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唐宋,直到命运又让我们重逢。他认为是命运安排我们再见,就像命运把他新的生活伴侣(同时也是他的守护天使)老王带到他身边。“我的画就是一个求爱方式,这个爱是关于自由的。”他对自己绘画的这句形容也可以用来描述他和老王的生活。再次回到唐宋作品前面让我浑身颤抖。如今在审美疲劳泛滥的艺术行业,我们很少能够在访问工作室时产生存在层面的敬畏感。原始的人的力量仿佛已经成过去。我们都聪明到不会真动感情,也不会真信哲学。唐宋会富有哲学意味地邀你掰手腕,一起喝酒,一起抽烟,这就是他的本源吧。用刀威胁你,威胁过后再跟你舞上一曲。
问题在于,未完成的事还有很多。我们在他新的行动轨道上才刚刚起步。但是当然了,无论你如何靠近彩虹,也永远不可能触碰到它。在唐宋去世的那天早上,上海上空挂起了一道彩虹,我相信,这不是巧合。
再见,混蛋!
马修·伯利塞维兹(Mathieu Borysevicz)是上海BANK/MABSOCIETY创始人。
文/ 马修·伯利塞维兹
译/ 卞小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