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SLANT
大约在十年前，摄影师迦洛德·卢（Jarod Lew）得知了母亲过去的一些事情，与他的直系亲属有关。从堂兄无意中发来的短信中，他发现母亲在三十多年前曾经认识一个叫陈果仁（Vincent Chin）的人。卢把这个名字输入谷歌搜索栏，立刻就找到了1982年《底特律自由新闻报》上的一篇文章，标题是“杀戮结束了这对夫妻的梦想”（Slaying Ends Couple’s Dream）。看着头版故事中模糊不清的照片，卢一下子认出了那个被认定为陈的未婚妻的女人。这则消息所揭示的信息与其未能澄清的部分同样令人震惊。对于母亲的过去了解得越多，卢自己的世界愈是被更深的阴影笼罩。
1982年6月19日，陈果仁在俱乐部门外被两名刚刚失业的汽车厂工人殴打致死，当时他正在那里和他的朋友举行单身派对。这一事件发生时，正值美国汽车行业在日本进口车的强烈冲击下陷入严重衰退；裁员问题在全美范围内引发了反亚裔的仇外情绪。一名目击者称，他听到白人袭击者在袭击过程中指责陈果仁——一名美籍华裔——害他们丢掉了饭碗，又殴打他直至昏迷被送进医院。在本该是婚礼的日子里，卢的母亲却参加了陈果仁的葬礼。
这起谋杀案成为美国现代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随后的公审使各个草根联盟都调动起来，推动亚裔美国人运动（Asian American Movement）反种族歧视和暴力的斗争进入新的高潮。但是，尽管有这些受到民众广泛支持的努力，司法体系基本上等于放过了杀害陈果仁的凶手，两名嫌犯被判处三年缓刑和3000美元的罚款。两个人都没有进监狱。底特律华人福利委员会主席余健（Kin Yee）猛烈抨击了该判决，指出这实际上相当于给出了一份“3000美元的猎杀美籍华裔许可证”。
这是卢在陈果仁去世三十周年之际收到堂兄的短信后，在维基百科页面上快速了解到的情况。直到四年后，他才最终让母亲能够开口讲述这段过去，以及那场被挡在他生活框架之外的悲剧。在那段时间里，他的摄影实践转向探索莫可名状的失去之本质，以及一个无法对人、工业和城市的消亡进行哀悼的社会所背负的孤独。文学评论家大卫·恩格（David Eng）把这种处境称为“种族忧郁症”（racial melancholia），意即关于失去、悲痛和遗忘的未能愈合的历史创伤将在数代人的心头萦绕。恩格解释说，即便我们知道失去的是谁，我们可能永远无从知晓我们自己身上失去了什么。
这个不被察见的盲区出现在了卢的家庭肖像系列“你和你的影子之间”（In Between You and Your Shadow，2021）里。在该系列中，卢的母亲置身于他们底特律郊区家中各种搭建的场景。但一些照片用镜头光晕或偏离的反射光盖住了她的脸庞，破坏了她在画面中的完整形象。而在另一些画面中，前景中的物体——植物叶片、家具、装饰品——遮挡了她的面容。卢的母亲只接受在不露脸的条件下进行拍摄，这种回绝在《无题（母与子）》（Untitled [Mother and Son], 2021）中体现得再清楚不过——她转过身去，避开了观众的目光。我们看到的不是一张人脸——这是肖像的基本承诺——而是帘幕般的黑色长发和墙上淡然的阴影，暗示着某种超越了在场与不在场的明确对立之外的东西。
“你如何在不拍摄你的母亲的情况下拍摄你的母亲？”用卢的话说，这是“你和你的影子之间”的主要挑战。母亲的在场充满了每一个画面，包括那些她的身体并不在场的画面。一盘切好的苹果，一个石质壁炉，一尊陶瓷佛像，都成为了她主体性延伸出来的一部分，使人想起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菲利克斯·加塔利（Felix Guattari）将面孔描述为“一种绝对解域”（an absolute deterritorialization），因为它“将头部从无论是人还是动物的组织体叠层中移除，并将它与包括意指和主体化在内的其他叠层相连。”在《无题（母亲，曾经）》（Untitled [Mom, Back in the Day], 2021）中，母亲的手指孤立地指向她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片，搜寻着肖像中人物的模糊记忆。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看到他已故母亲小时候在“冬季花园”的玻璃温室里的珍贵照片时，瞬间惊呼“她在那儿！”，相比之下，德勒兹和加塔利更倾向于抗拒识别和确定性所带来的安慰：那么，你的母亲是一道风景还是一张面孔？是一张面孔还是一个工厂？
在“请脱鞋”（Please Take Off Your Shoes, 2019–21）系列（目前正在华盛顿国立肖像馆展出）中，卢将镜头对准了底特律郊区年轻的亚裔美国人群体，他们同意参与他关于离散者疏离感和身份形成的研究。孤立的拍摄对象置身在他们真实的卧室环境中，与折衷主义家居装饰风格的静物——由进口漆家具、水墨卷轴画和佛教装饰拼凑在一起——并置。在这些精心摆拍的照片中，一些拍摄对象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镜头，另一些被拍摄者则转过身去，或停留在画面之外，从未完全暴露自己。
卢想要在这些家庭空间中定义何为“亚洲人”的尝试很难有明确的结果；它既不存在于东方风格的装饰组合之中，也不存在于为镜头而存在的种族化身体中。这些人和地点并没有指向任何本质性的特征，他们属于一个美国殖民地的景观，我们在其中不断寻找清晰可辨的面孔和物质能指，希冀唤起某种种族身份的幻影。最终留下的是一种尚未找到形象表现的感觉。
在恩格看来，摄影可以使个体化的种族忧郁回归到社会领域。在一个网格对齐式的身份政治和种族主义暴力扁平化的时代，这是一种强大的可能性。尽管照相机执着于通过面孔把辨识度和身份铭刻在每一帧图像中，但我们看到的却是不透明的模式，暗示着超越表征的心理丧失和继承，以及镜头无法捕捉的创伤与爱的纽带。
在《无题（沙发上的母亲）》（Untitled [Mom on Couch], 2021）中，一团迷雾盘旋在双手交叉坐在那里的卢的母亲脸上。清晰的身体轮廓和抽象的面庞形成鲜明对比，呼应了经历丧偶之痛的公共叙事与她在新生活中获得个人主权间的张力，这提醒着我们：一个人可以是历史主体的同时，也成为不确定的未来的化身。
译／ 钟若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