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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维的状态/国度

艾拉·庞尼佐夫斯基·博格尔森和安娜·埃琳娜·托雷斯,《伪-领土》,2022,AR雕塑,展览现场,德国馆,威尼斯,2022. 图片:艾拉·庞尼佐夫斯基·博格尔森.

谁在关心犹太艺术,它究竟归属于哪里?这个类别长期以来一直面临一个问题,即作品要么太犹太化——太小众、太宗教化、太无根无依——世界主义——要么太世俗、太酷儿、太政治化(通常是太反犹太复国主义的代名词)。犹太空间自我审查;非犹太空间不敢介入。对于艺术家来说则通常会出现另一个问题,即一个人得说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获得资金支持:一个人是否可以以“完整的”个体形象出现。在2019年的文章《未诞生的前卫的卡迪什》(Kaddish for an Unborn Avant-Garde)中,玛雅娜·伊普(Maia Ipp)呼吁激活犹太艺术中的远见,她描述了犹太裔美国慈善机构对赞助与以色列和大屠杀纪念的项目的兴趣,与此同时却将前瞻性思维或异见性的犹太文化生产排除在外。“今天犹太社群的艺术主要被视为一种教育或表达说教性怀旧情绪的工具,”伊普写道。“那么多的当代犹太艺术没有去挑战;它安抚了[并]加强了我们社群内部(以及同样重要的,外部)占主导地位的、经常有误的标准信息。”

然而一场巨变正在发生,主要是由那些看到了犹太艺术当代图景中存在的这些问题的人推动的。艺术家和电影人丹妮尔·德奇斯拉格(Danielle Durchslag)指出一场新的艺术运动“炸毁并从根本上扩展了犹太式忠诚的理念”。正如罗莎·丹尼尔·朗/莱维斯基(Rosza Daniel Lang/Levitsky)最近所写,“犹太激进主义一直以来既是一个文化项目,也是一个政治项目。”但是,犹太激进主义中交织的文化和政治常被认为处在“主流”犹太生活的边缘。反过来,当激进的犹太传统中的文化生产走出犹太空间时,它的“犹太性”往往被掩盖、难以辨认或被视为偶然。

“我数不清,”伊普在《卡迪什》中写道,“我认识多少杰出的年轻犹太艺术家和行动主义者严格地参与犹太生活,但他们(正确地)认为他们永远无法进入主流的犹太专业网络,获得奖学金、资助或成为领导角色。”近年来,艺术家们一直在设法组织和扩大新的民间支持来源。例如,由伊普(她也是再刊的左派杂志《犹太潮流》[Jewish Currents]的团队成员)指导和共同创立的新犹太文化奖学金(New Jewish Culture Fellowship)今年首次向纽约以外的申请人开放。我们也可以看到“激进梦想纪年”(Years of Radical Dreaming)这样的项目,它以希伯来历法来展示激进的犹太艺术和文化。该项目于5777/2016年在费城的一个客厅开始(我画了第一张封面并帮助创始人在第一年处理订单),作为一种标记犹太时间的方式,而无需借助耶路撒冷的十二门,同时还可以让努力寻找资金的艺术家有一些钱可拿。六“年”后,组织者正在开发一种合作模式,以扩大对犹太文化工作者的支持,特别是酷儿和跨性别犹太人、有色人种犹太人,以及被传统赞助网络排除在外的反犹太复国主义和极左政治的犹太人。这样的项目对于那些别扭地夹在当代艺术、异见政治和主流犹太社群之间的犹太艺术家来说是个好消息,对于一个没有同化和排斥的犹太未来来说是个好消息。

最近的几场展览和越来越多的替代组织显示了一种与长期以来窄化公众对犹太文化认知的保守体制性犹太项目中的生存主义和落后模式的断裂。随着展览制作者开始在关于艺术资助的伦理及其与文化抵制和政治暴力关系的对话中采取更勇敢的立场,当代艺术场所中现代犹太人生活的特殊性或许也会拥有新的空间。利亚姆·泽夫·奥康纳(Liam Ze'ev O’Connor)是去年10月在芝加哥天堂画廊(Heaven Gallery)开幕的群展“哈柏露塔”(Havruta)的策展人之一,他想挑战人们对犹太艺术普遍有限的理解:“有些人会说,‘犹太艺术是关于大屠杀的,犹太艺术是犹太教……’”今年威尼斯双年展首个“意第绪地”(Yiddishland)展馆的联合策展人叶夫根尼·菲克斯(Yevgeniy Fiks)也有类似的说法。“很多时候,当代犹太艺术家都会被放在欧洲的犹太博物馆中展出,靠近大屠杀纪念馆,靠近欧洲犹太人的毁灭地点,”他说。“但是犹太艺术家的其他背景呢?”“意第绪地”联合策展人玛丽亚·维尔茨(Maria Veits)补充说,犹太艺术需要“一个更加国际化的舞台、一个更加交织性的舞台和一个更加当代的艺术舞台。”“犹太艺术”是一个扩展的定义:它可以是指犹太艺术家的艺术、犹太主题的艺术、使用受犹太人影响的方法创作的艺术。例如,“哈柏露塔”这个标题来源于传统的《妥拉》(Torah,律法)学习方法,并将其用作促进艺术创作的方法:哈柏露塔是与合作伙伴一起学习的行为,通过彼此间的文本发现和讨论(以及历史悠久的强调积极辩论的犹太方法学)来形成意义。奥康纳和联合策展人施特纳·古德布鲁姆(Shterna Goldbloom)选择了有关时间概念的犹太文本,将14位艺术家配对,在大约9个月的时间里相互对话,创作新的作品。在合作完成的作品《被束缚的》(Tethered,2021)里,艺术家伊莎贝尔·马蒂亚(Isabel Mattia)一个装有等量羊血和艺术家本人母乳的玻璃容器,与另一位雕塑家汉娜·阿特曼(Hannah Altman)在自家农场拍摄的马蒂亚照片一起展示。奥特曼的照片系列首先展示了怀孕的马蒂亚为农场羊羔接生的场面,然后以艺术家与自己的孩子的亲密肖像达到高潮。奥特曼称这次合作是“美丽的kismet(命运)”;马蒂亚则将其描述为“呼叫和响应”。

伊莎贝尔·马蒂亚和汉娜·阿特曼,《被束缚的》,2021,档案彩色照片,雕塑:玻璃、羊血、人奶.

扩展的犹太艺术和策展实践取决于引入从前被排除在外的人与内容,并充分利用犹太艺术保留空间现有的重叠网络。例如“哈柏露塔”策展人和艺术家古德布鲁姆,他自己的照片对 LGBTQ+哈西德派(Hasidic)和极端正统派犹太人与宗教社群的复杂关系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探索,他也参与了“意第绪地”的展览。玩犹太地理的游戏是很诱人的选项,你也可以很轻松地开玩笑说每个左派犹太文化工作者都互相认识。但正如朗/莱维斯基所写,“真的,总是有更多……我们通过分享我们的发现来保持联系。”例如,古德布鲁姆介绍了雕塑家瓦尔·施罗斯伯格(Val Schlosberg,其作品出现在“哈柏露塔”中)和策展人里奥拉·奥斯特罗夫(Liora Ostroff)认识,奥斯特罗夫在巴尔的摩的马里兰州犹太博物馆(Jewish Museum of Maryland,JMM)策划了2021年的展览“围绕妥拉的栅栏:犹太人生活中的安全与不安”(A Fence Around the Torah: Safety and Unsafety in Jewish Life)。在芝加哥展览中,施罗斯伯格的粘土器皿与奥利弗·斯特凡斯基(Olive Stefanski)的手工染色编织布和篮筐作品搭配在一起。他们的作品上演了一场关于“Pirkei Avot”的对话,这是一部犹太伦理学的基础文本,巴尔的摩展览由此得名:“在处理公正的问题时要有耐心,培养许多门徒,并在《妥拉》周围筑起栅栏。”共享学习的想法贯穿了整个展览。“我认为这两个展览都在努力处理继承文本,其方式有重大的意义,”施洛斯伯格在写给我的信中说。“我的作品与如何将《妥拉》当作一个活的文本来阅读的种种方式有着深切的关联,试图找到生命和解放,并与我们继承的文本性文化共同创造。”

我在巴尔的摩长大,对“围绕妥拉的栅栏”在这里发生感到惊讶和高兴。到目前为止,JMM主要举办与犹太历史相关的展览,并得到联合会(The Associated)的支持——这是一个犹太机构联合组织,涵盖了马里兰州大部分的犹太机构生活。这个展览令人兴奋,不仅因为它与博物馆过去所做的展览完全不同,也是因为尽管犹太复国主义是协会使命的核心,“围绕妥拉的栅栏”中包含了明确的反犹太复国主义作品和反犹太复国主义艺术家的作品。例如,施罗斯伯格的粘土器皿上充满了犹太神秘主义和集体解放的图样;天使、圣经文本与嬉戏的酷儿、燃烧的警车和巴勒斯坦国旗交织在一起。电影人丹妮尔·德奇斯拉格的视频拼贴作品《危险意见》(Dangerous Opinions,2019)是利用1988年电影《危险关系》(Dangerous Liaisons )的素材创作的一部讽刺喜剧,讲述了一位富有的犹太女继承人在无意中批评以色列后在社交上被孤立的故事。德奇斯拉格告诉我,“我热情地创作大多数犹太人不喜欢的犹太人作品。”

丹妮尔·德奇斯拉格,《危险意见》,2019,录像拼贴,彩色、有声,2分22秒.

展览还支持了由JMM的传播和内容总监马克·冈纳利(Mark Gunnery)主持的精彩播客节目“不忠”(Disloyal),该节目问道:“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种思想、一种艺术实践、一个家庭或一种政治承诺忠诚或不忠意味着什么?”奥斯特罗夫对“栅栏”的策展声明呼吁重新调整这些承诺。“美国犹太社群和机构一方面必须应对日益高涨的反犹太主义和白人至上主义暴力,另一方面,必须承认犹太机构对被白人至上主义和系统性压迫边缘化的社群成员及邻人又造成了身体和情感上的危险,”她写道。博物馆在举办展览的同时举办了关于警察执法、安全和包容性问题的社区谈话,这既为可能的焦虑创造了一个出口,也为犹太生活中日益错综复杂和政治多元化的面相提供了一个论坛。犹太博物馆的这一转变是在执行董事索尔·戴维斯(Sol Davis)的任内发生的,他来自亚利桑那州图森市的犹太历史博物馆和大屠杀历史中心,于2021年上任。戴维斯对自己角色的想法并不局限在物品的“保管员”,而是一个可以将空间移交给不同社群的协调者,将博物馆重新想象为一个地处巴尔的摩并为巴尔的摩而存在的实体。奥斯特罗夫说,博物馆董事会对展览感到兴奋。“董事会感觉就是,‘我从没见过这里有这么多年轻人!’”德奇斯拉格笑着告诉我。她接着说,更大的社群的一些成员不是完全可以接受这些作品:“他们非常高兴,明显也很激动,这么多年轻人参与并制作[关于犹太主题的]作品,但同时他们也觉得我们的作品令人反感。”

艾拉·庞尼佐夫斯基·博格尔森和安娜·埃琳娜·托雷斯,《伪-领土》,2022,AR雕塑,展览现场,德国馆,威尼斯,2022. 图片:艾拉·庞尼佐夫斯基·博格尔森.

今年威尼斯双年展上的“意第绪地”就像这个概念本身一样,并不是一个实体馆,它是一个虚构之地,分散在其他国家馆中,同时存在于它们的边界之内和其外。“我真的很喜欢它没有自己的空间,”联合策展人玛丽亚·维尔茨说,她将“意第绪地”设想为一个跨越国界的项目,为犹太艺术家提供一个平台,而不用将他们与任何特定国家联系起来,同时也颠覆了双年展的结构。例如,艾拉·庞尼佐夫斯基·博格尔森(Ella Ponizovsky Bergelson)和安娜·埃琳娜·托雷斯(Anna Elena Torres)的AR项目《伪-领土》(Pseudo-territory,2022)可通过扫描德国馆的二维码访问;它既代表了对德国馆的入侵,也代表了与策展人的对话——如果不是合作的话。当你扫描二维码时,出现的物体是一团由火一样色调的符号组成的翻腾星云,托雷斯此前称之为“语言立体主义”(linguistic Cubism)。这团星云是由多种字母(意第绪语、英语和原始迦南语)交织成的迷宫般的图案,在多种语言中重复“伪-领土”一词要求观众同时体验多个角度。“一块抽象的土地是犹太社群想象新的梦想和希望的理想场所,”施特纳·古德布鲁姆谈到两位艺术家参与展览的方式时说。“虽然我在意第绪语环境中长大,但我已经不再说这种语言了,我一直在努力定义我与这种童年时代被动语言之间的关系。但发现有那么多酷儿和反犹太复国主义者发现了这种语言的潜力,让我很高兴,而且有找到同伴之感。”

犹太复国主义作为一种政治运动,认为以色列是一个民族自决项目,可以涵盖犹太生活所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否定离散(这个词本身就是从שלילת הגלות翻译过来的)是犹太复国主义的核心信条。相比之下,“意第绪地”坚持流散主义对犹太历史和未来的重要性和中心地位。“doykeit”(为跨越离散中存在差异的集体解放而战的政治原则,字面意思是“这里”)的美丽和可能性;犹太性的多元化,以及犹太人、犹太文化和艺术对离散地的普遍影响。“意第绪地”并没有试图捕捉到所有的犹太语言或存在方式,但它肯定是在朝着更广大地理方向发展。菲克斯将其描述为“一个犹太人和非犹太人共享的地方;东欧和中欧的另类地图。”(“波兰的非犹太居民,”他解释说,“也居住在意第绪地。”)它描绘了归属感的新领域,普遍主义与特殊性之间的紧张关系,在排他性结构之外对亲密的渴望和团结的潜力。维尔茨问道:“[意第绪地] 是一个网络国家吗?还是一个社群国家?甚至可以问,它是一个‘国家’吗?它可以提供一种替代性选择吗?”

艾维·亚摩尔(Avia Moore),《拉起我的手:威尼斯的意第绪语圆圈舞》(Take My Hand: Yiddish Circle Dances in Venice),2022. 表演现场.

“意第绪地”虽然有着广阔的道德想象力和对犹太民族归属感的细致入微的提问,但它获得的关注却比想象中少,尤其是在艺术界,特别是与同时引发争议的第15届文献展相比。强烈抗议主要集中在《人民正义》(People’s Justice)中对反犹太主义刻板印象的描绘,这是印度尼西亚创作团体稻米之牙(Taring Padi)为回应1965年种族屠杀和1998年苏哈托政权垮台而于2002年创作的作品——但已经发展成了关于纳入巴勒斯坦艺术家和团结政治,德国对BDS的立场,以及当今德国与反犹太主义的关系的辩论——在这个环境中,对以色列的批评和对巴勒斯坦的支持越来越容易被定罪。文献展最近引发的一次争议是关于一名以色列士兵被一位女性压制的漫画。该图像出自一份1988年的阿尔及利亚女权主义小册子,该小册子由阿尔及利亚女性妇女档案馆(Archives des Luttes des Femmes en Algérie)以明确的档案形态进行展示。然而就在6月,德国最高法院裁定,一座名为《犹太母猪》(Judensau)的明显反犹主义的13世纪雕塑可以继续留在维滕贝格的公共空间里。德国将反犹主义作为一个外部问题,由不受欢迎的移民和不恰当的主体带入该国。正如柏林艺术家维吉尔· b/g·泰勒(Virgil b/g Taylor)告诉我的那样,“人们仍然对那些实际上在欧洲振兴犹太话语和文化的项目不感兴趣,而更倾向于保护一套几乎完全等同于以色列和德国被害犹太人记忆的规范话语。”实际上,活跃的、活生生的流散犹太艺术世界中或许存在着方向。

艺术不能开放边界,不能废除种族隔离,也不能结束民族主义和与国家暴力的共谋。但它可以有助于建立一个反叙事,一个不同的路径,一个不同的转向之地。在“不忠”播客上,里奥拉·奥斯特罗夫说:“我认为[‘栅栏’展]向我们展示了我们如何将当代艺术植根于犹太性,而我也认为犹太艺术家拥有一套独特的工具来挑战我们社群中的主流叙事并激发变化和转型……犹太机构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当代犹太艺术家的力量,或者害怕它,因为艺术家有政治议程,艺术家会随心所欲,但没有艺术就没有活生生的犹太文化。”

所罗门·布莱格是一位居住在布鲁克林的漫画家和作家。他们的第一本书《重量级》(Heavyweight,William Morrow出版社)将于2023年出版。

译/ 郭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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