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SLANT
在这张图中，一片幽静的远古森林，阳光透过茂密树冠洒下斑驳光影，地面潮湿，青苔与石块交织，透露着岁月的痕迹。高耸的树木上藤蔓缠绕，散发出原始的生命气息……右侧岩石旁，一座古老的神龛隐匿在绿荫中，木制结构与自然融为一体，显得神秘而庄严。神龛上的风铃微响，与森林的灵气共鸣。整个场景静谧而神秘，仿佛这片森林隐藏着古老传说，等待有缘人去揭示。——ChatGPT4对图1的描述
电子游戏是一部图像生成器？是一座影像工厂？还是一个士兵训练场？或许，《黑神话：悟空》告诉世人，电子游戏更像一场无尽的劫数。仔细品鉴以上这段机器生成的文字和机器生成的图片，并思考：当你我作为“天命人”一次次以七彩猴毛的形态在土地庙前降生时，下一次我们又会面对怎样的苦难，缘何尸解在取经路上？
是白衣秀士的长枪激浪，黑风大王的火焰禅杖；抑或小骊龙的跨步高压电，虎先锋的血池华尔兹；之后更有人种袋口黄眉的纵欲演讲；盘丝洞底四姐的深情凝望。从身体试炼到精神涤洗，玩家每一次渡劫，游戏的外部系统都自动会跳出某个“九九八十一难”的对应成就。仿佛时刻提醒着玩家，2500万根猴毛们前仆后继面对的浩劫，是对玄奘当年西天取经的致敬。但实际上，游戏科学《黑神话：悟空》在游戏中所铺设的故事，是网络小说《悟空传》的精神续作，也是网络游戏《斗战神》的衣钵传承，更是当代游戏文化对传统经典《西游记》的重新塑造。
三界六道，不死不休
故事开始于孙悟空放弃斗战胜佛果位，甚至不惜以死证道。而玩家所操控的“天命人”却是只被迫重走取经路的小猴子，背负着复活大圣甚至取而代之的“天命”，以至于最后变成了某位在无间地狱轮回的苦行僧。
小说《悟空传》来自作者今何在对《西游记》中“心猿”这个概念的意识流叙述，“真假美猴王”这一章回所刻画的六耳猕猴有“分别心，有不忠心，有野心，甚至有取唐僧师徒团队而代之去往西天求经之心 ”。在《黑神话：悟空》的设定里，作为未来猴的“斗战胜佛”是一种取经成就，也是一种身心被剥离二分的诅咒。悟空殒命后的“心猿”随同带着金箍的残躯化作灵石留在了花果山上，而作为六根六识的“意识”则连同自己的记忆被保存于二郎神杨戬的天眼之中。
《黑神话：悟空》的开场非常具有戏剧性，阵前对骂时孙悟空呲牙咧嘴地说“长生不老？三界六道都毁在这四个字上！”，之后更有“显圣真君”在十万天兵面前与“斗战胜佛”花拳绣腿地单挑。这场战斗玩家所控的美猴王没亮出血条，而在练习基本操作后被二郎神兵解堕天，场景旋即切换成老猴子一番带有历史回顾性质的“口述”。颇有一番对《西游记》成书过程的揶揄之味，而随着玩家对剧情的推进，我们会逐渐揭开整个游戏主创更想讲的那个故事——众妖看破长生后的苦海渡厄。
“天庭遣杨戬率领天兵天将去花果山捉拿孙悟空”实际上只存在于“老猴子”讲述的故事中，游戏非常刻意地屏蔽了信史和地图。而直到第五回的“日落红尘”的章回动画里，我们才会发现，镇守五个章回关底的妖王们才是开场这场追猎“斗战胜佛”行动的真正帮凶。并且，他们在分得齐天大圣的“六根六识”后，试图藏匿甚至炼化这些遗骸，因此遭致不同程度的反噬，甚至开始变得疯魔，虽然短暂提升了战斗力，但是很难分清敌我。
有别于《西游记》原文和游戏第一回“火照黑云”中无处不在的向导土地公公，自第二回“风起黄昏”开始，灵吉菩萨取代了黄风岭的土地亲自接引“天命人”试图说服玩家接受他的叙事。这便有了没头菩萨空着腔子坐在黄土坡弹三弦，场面一度引起国内外游戏主播热议。然而，当玩家解锁该章回所有剧情后，会发现黄风大圣才是那个善治风沙的神明，而降下诅咒荼毒“斯哈哩国”众生的正是灵吉菩萨。黄风大圣原本就是灵吉坐下的一只黄毛貂鼠，在《西游记》故事里已经吃过一次定风珠的苦，若非灵吉授命，它又如何能同黄花观的百眼、小西天的黄眉、黑风山的熊精一起分得大圣遗骸？并且游戏前五个章回里，观音菩萨坐下的善财童子（红孩儿）和守山大神（黑熊精）两名高徒同时把关，让各位玩家在关底吃尽了苦头。敢问最后重新戴上观音菩萨金箍的各位天命人，是否会有种白辛苦了一场的感觉？
轮回和长生是游戏中最重要的两个主题，而围绕着这场辩论，则派生出了关于因果的诸多讨论。“天命人”每一次在游戏中死亡后都会化作一根猴毛，重新飘回土地庙上空，并且重重地降下，成为一只新的猴子。这个复活机制反复暗示了玩家所操作的是一根美猴王的猴毛，就像电视剧和电影中那些变出来的猴子猴孙。游戏回答了笔者多年来的疑虑，这些猴子猴孙的战力究竟如何？他们和孙悟空的关系是怎样的？
所谓“天命人”，实际上是被满天神佛赋予了重走取经路的天命，去复活一个没有大圣记忆，只听取老猴故事，而重新拾取自己“斗战胜佛”身份的猴毛。所有NPC在以“天命人”这个名字称呼玩家时，都明显带有不屑和质疑。并且，大多数都有一种之前见过，已经来了好几次的那种熟悉感。直到故事第四回，盘丝洞里的蜘蛛精四姐似乎也同玩家很相熟，但她不会以天命人称呼玩家，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臭猴子”，这个互文《大话西游：大圣娶亲》的称谓蕴含了许多情愫在其中。有趣的是，洞中诸多女妖，只有她同蜘蛛夫人一样以古代婚后妇女的造型盘起发髻。至此，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黑神话：悟空》的故事，天命人代替了在《生死簿》上把自己除名的孙悟空，而堕入无间地狱，去反复重走西游路，试图突破金箍的诅咒，找寻属于自己的记忆和自由的身份。
而被迫受佛道两家驱使，去重新Cosplay西游记上八十一难的这些妖王们，暗地里也各自心怀鬼胎，想要通过所持有的大圣根器，重新实现自己所执着的目标。只是，这一次，更多的地仙，散仙甚至小妖怪们的影神图（角色图鉴）告诉玩家，他们已经放弃了挣扎，只求在这场无尽轮回的长生闹剧中得以解脱。
拔树毁观，义结金兰
在诸多《西游记》的改编文本中，游戏科学抓住了原著里关于时间和寿数的宇宙观。书中第一回便有“天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1]的设定，揭示了天地也有寿命的设定。这种古代天文学的理解反映了天地与生物都在宇宙周期中运行，影响了故事中各类角色的生死观。悟空因对死亡的恐惧而踏上修行之路，这成为了他追求长生不老的根本动机，进而推动了整个故事的发展。
《西游记》书中描绘的神仙与妖怪的长生逻辑同样充满现实主义色彩，尽管通过修炼、仙丹、蟠桃等方式可以延续寿命，但永生仍是无法实现的梦想。为了获得更长的寿命，神仙们甚至需要依赖捕捉妖怪，获取“内丹”炼制仙丹，体现了资源有限和激烈竞争的生存环境。[2]在《黑神话：悟空中》第二回黄风岭的村口，我们就会遇到书中曾护送取经队伍的六丁六甲之一——戌狗，他可以帮助玩家炼制两类丹药，其中“天上仙丹”可以永远提升“天命人”属性，只是需要靠击杀各类妖怪获得的“玲珑内丹”作为原材料。这种对长生的执念不仅在原著中折射出当年人们对生命的渴求，游戏中也被改编成了整个贯穿《悟空传》、《斗战神》、《黑神话：悟空》的基础故事框架，包括三界六道生灵对长生资源的不懈追求，以及由修炼而衍生出的各种理念。
也正是因为《西游记》的宇宙观和天地寿数的设定，以至于与天同寿的神仙和妖怪仍然需要通过后天修炼以度过天劫，实现长生。这便有了《黑神话：悟空》第四回兜率宫在盘丝岭部署的丹材养殖场。修道众生灵因为吞食“琴螂仙”虫卵而发生变异，再各自化为虫妖，正好变神仙炼丹所需的原料。玩家在初进入到这一章节时，面对晦暗恐怖的虫谷，各种虫子从背后偷袭，感觉非常阴森。但是正因为这一章回中提供的丰富养成资源，玩家可以在根据地的“六六村”中通过交付辰龙种子，培植自己的丹材药田，还可以孵化自己的琴螂幼虫。至此，“天命人”已经不单单只是“搅和了天上的买卖”这么简单，甚至可以说变相搬运了整个盘丝岭的“虫妖丹道流水线”到自己村头的小作坊里。游戏通过简单地养成系统介绍了故事世界的背景，也呼应了《斗战神》中神仙与妖怪的“食/时缘博弈”。
在网络游戏《斗战神》中，五庄观有很多血池大缸里面装着孩童的尸骨，作为人参果树的养料。这里对人参果树的改编反映了《斗战神》和86版《西游记》电视剧二者对《西游记》世界观截然不同的态度，前者着力描写人形果实背后令人咋舌的荼毒众生，而后者则生动演绎了悟空哭着求菩提祖师赐他医树仙方的悔不当初。实际上，原著中最有趣的段落出现在“大闹五庄观”后的“过失处理”，猴哥又是拔树又是倒灶的最后却又同镇元子义结金兰，乍一看未免有点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无奈。但是，原文中突出了“菩萨坐了上面正席，三老左席，唐僧右席，镇元子前席相陪”[4]的排位坐次，这段文字反而让《黑神话：悟空》的刻画更令人信服。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到，《西游记》中满天神佛也讲究一个持根器优劣为次第，政治格局强弱有序，虽然颇有些走错《水浒传》片场的耐人寻味，但确实突出了“散仙”和“地仙”们的卑微弱小。哪怕是地仙之祖的镇元子，也需要去原始天尊处听课，给天庭守着人参果树，并在失职后通过投靠灵山势力的观音菩萨获得庇护。从同为果树园丁的角度讲，镇元子和孙悟空的结拜还真的有些讽刺，此处互文了彼时作为弼马温的齐天大圣，咱猴哥当年也是蟠桃园的守树人。
何在？临在？无处不在……
所以《黑神话：悟空》里有所谓的里世界和表世界么？笔者认为，或许是有的，只是由于时间仓促，游戏科学公司没有做完。当玩家三周目后，可以集齐所有根器的特性解锁齐天大圣的语音包，我们所操控的“天命人”其实已经99%相似于美猴王，但故事流程没有区别，仍旧在西行路上，仍然要对抗那些日常巡山的小妖怪。
但想要了解这些，我们需要至少全收集通关一遍这个游戏。这也是笔者认为电子游戏同其他媒介文本最大的区别，当我们还在辩论什么是游戏的媒介特殊性时，其实这个特殊性就埋藏在游戏文本内部。在各大视频网站观看职业游戏主播们进行游戏流程的“云玩家”多数没有机会去阅读藏在那几百张影神图的小故事。而另一方面，反复死亡的负反馈惩罚会敦促玩家仔细观察各类“妖王”的战斗动作和表演，这是动作游戏最重要的叙事机制。比如游戏学科用猫咪动作捕捉的素材塑造的可不只有“虎先锋”，还有井底的大哥“疯虎”和隐藏关卡的“虎爸爸”。它们的战斗动作都有相似却不相同必杀技，从动作的亲缘性中可以判断这三只老虎的关系，以及它们背后令人感慨的遭遇。只是正如游戏研究学者邓剑所言，“这些交互性文本是有阅读障碍的”[4]。读《西游记》，听《悟空传》，看《大话西游》，甚至玩网络游戏《斗战神》何尝不是另一种“眼看喜，耳听怒，意见欲”？因为它们都足够简单，相比取经路上“九九八十一难”，买断制的单机游戏虽然获取容易，如果你不踏上这段旅程，这就像一本无字经书，你甚至没有自由翻阅其中文本的权限。直到在金池长老的幽魂面前吃瘪，并反复死亡到去仔细品咂土地庙上的七彩猴毛之前，或许大多数人很难理解《西游记》中的受苦所指为何物。
《黑神话：悟空》设计的三只猴哥分别来自老猴子所讲述的取经者“孙行者”，玩家所实控的寻根者“天命人”，以及通过大圣残躯和二郎神回忆拼凑而成的“斗战圣佛”，这也对应着佛家所谓的“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游戏中众妖有情皆苦，遇到手持法器名唤如意金箍棒的毛脸和尚，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刚放走阳奉阴违的黑熊罴，又遭遇醉生梦死的毒敌蝎，更感慨一心求灭的夜叉王……
或许，在游戏所隐喻的里世界中，玩家控制的“天命人”就是那只被困在金箍里的反复轮回的小猴子。最后一版预告片里的《往生甘露咒》就是一种无尽轮回的“赶路咒”，也是念给那些西行路上被斩杀的妖怪的往生咒，更是是念给六根六识和大圣残躯的超度咒，甚至也可以是念给因为战斗心态崩溃玩家的安魂咒。有传闻说，《黑神话：悟空》的资料片将在2025年发布，可能涉及选择打碎金箍与真身重新合体，再斗漫天神佛；或者直面小猴的天命，结束无尽轮回，寂灭于金箍中。当然，这也与著名游戏《血源诅咒》中是否在梦境中醒来的选择悖论相似。至此，故事戛然止于悟空放弃佛位的那个原因——“长生不老，长不了”。
这么看来，《黑神话：悟空》既是一部关于游戏的元游戏（Metagame），是一个阐述故事的元故事，一本重写《西游记》的“元游记”。
李典峰，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雅博士后，北京大学游戏与艺术创研中心青年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涉及游戏研究，电子竞技设计，军事文化传播，影游融合等领域。
注：
1. 吴承恩《西游记》：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将一元分为十二会，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成、亥之十二支也。每会该一万八百岁。且就一日而论:子时得阳气，而丑则鸡鸣;寅不通光，而卯则日出; 辰时食后，而已则挨排;日午天中，而未则西蹉;申时晡而日落西，成黄昏而人定亥。譬于大数，若到成会之终，则天地昏缯而万物否矣。
2. 吴承恩《西游记》：第五回·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大圣看玩多时，问土地道:“此树有多少株数?”土地道:“有三千六百株。前面一千二百株，花微果小，三千年一熟，人吃了成仙了道，体健身轻。中间一千二百株，层花甘实，六千年一熟，人吃了霞举飞升，长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株，紫纹缃核，九千年一熟，人吃了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大圣闻言，欢喜无任，当日查明了株树，点看了亭阁回府。自此后，三五日一次赏玩，也不交友，也不他游。
3.大圣残躯影神图：“八戒，这斗战胜佛我不做了。谁爱当，就给谁当去。”……
“正是正是，头上的箍没了，再也不用怕师父念你，还不得多喝两杯？”八戒迷迷糊糊，却还不忘劝酒。
“八戒，你吃酒高兴，别人要吃你的时候，可还能这般高兴？”
“谁要吃我？我老猪的钉钯，头一个不答应。”八戒一拍桌子。
“难！难！难！”悟空挥挥手，一脸嫌弃：“他们若要吃你，骨头渣都不剩。”
“他们？他们又是哪路神仙？”
“我问你，我们当年一路西行，遇到多少妖？又杀了多少怪？”
“那可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你每次懒得动手，就支使我去清理这洞那洞的。”
“不算小妖，那些有道行的，我们杀了几个？”
“不记得……统统杀了吧。”
“不算木仙庵的树妖和那七只蜘蛛，我们杀的，不到打过的一半。”
“七……七只蜘蛛？哦，记得记得。”
“那一半，我们没动，你可知为何？”
“为何？”
“杀不得。”
4. 吴承恩《西游记》：第二十六回·孙悟空三岛求方 观世音甘泉活树——菩萨道:“我方才不用五行之器者，知道此物与五行相畏故耳。”那大仙十分欢喜，急令取金击子来，把果子敲下十个，请菩萨与三老复回宝殿，一则谢劳，二来做个人参果会。众小仙遂调开桌椅，铺设丹盘，请菩萨坐了上面正席，三老左席，唐僧右席，镇元子前席相陪，各食了一个。有诗为证，诗曰:万寿山中古洞天，人参一熟九千年。灵根现出芽枝损，甘滋生果叶全三老喜逢皆旧契，四僧幸遇是前缘。自今会服人参果，尽是长生不老仙。
5. 邓剑. 《黑神话：悟空》爆火与中国游戏的下一个十年——中国当代游戏思想史的变奏.《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2期.
文／ 李典峰
